唐宋词鉴赏辞典
齐天乐
王易简
宫烟晓散春如雾，参差护晴窗户。柳色初分，饧香未冷，正是清明百五。临流笑语。映十二栏干，翠颦红妒。短帽轻鞍，倦游曾遍断桥路。 东风为谁媚妩？岁华频感慨，双鬓何许！前度刘郎，三生杜牧，赢得征衫尘土。心期暗数。总寂寞当年，酒筹花谱。付与春愁，小楼今夜雨。
这是词人晚年之作，时间可能是在宋亡之后。长安，借指南宋都城临安。作者把有关人世沧桑的重大感触，以蕴藉之笔，闲淡说来，不露痕迹地抒写亡国的隐痛，是这首词的主要特色。
王易简于南宋末年登进士第，西湖一带，是他春风得意时常游之处。上阕写清明寒食的热闹景象，通过“倦游曾遍”句提点，说明这是对往事的追忆。
早晨，宫中的烟气轻轻飘散，宛如春天的薄雾一般，参差披拂，笼罩着晴光照耀的门窗。“春如雾”，读为“如春雾”。把词序颠倒一下，能起化实为虚、增加朦胧之美的作用。这两句写的是清明寒食的情景。唐人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为“宫烟散”字面所本；至于具体景象，则在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中有详细描述：“寒食第三日即清明节，每岁禁中命小内侍于阁门用榆木钻火，先进者赐金碗、绢三匹。宣赐臣僚巨烛，正所谓‘钻燧改火’者，即此时也。”原来这是当日宫廷的一种节日仪式，是实有之景，只不过作者把它加以诗化而已。
“柳色初分，饧香未冷”，仍是清明景象。“清明交三月，节前两日谓之寒食，京师人……家家以柳条插于门上，名曰‘明眼’。”（《梦粱录》卷二）这便是“柳色初分”的含义。分，指分布于各处。饧，即饴糖，是寒食应节食品。“初分”、“未冷”，下字讲究分寸。下句即承此而来，用“正是”明确点出时令。“百五”指寒食节，“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荆楚岁时记》），故称。
“临流笑语。映十二栏干，翠颦红妒。”景中有人。一群衣饰明艳的游春女子正倚着栏杆，临流照影，谈笑风生，她们美丽的姿色，令周围的繁花翠柳都要感到嫉妒。“十二栏干”，典出南朝乐府《西洲曲》:“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红”“翠”，诗词中每以之代繁花绿叶，或花光柳色，如“红衰翠减”“绿肥红瘦”“惨绿愁红”之类。“颦、妒”两字是词眼，作者刻意锻炼，作景人合一的描写，便从侧面有力地烘托出倚栏笑语的女郎们美艳动人之处。连清明前后最烂漫、最娇柔的花柳尚要生嫉忌之心，那些姑娘的姿致便可想而知了。又据《遂昌杂录》载：“钱塘湖上，旧多行乐处。……西出断桥，夹苏公堤，皆植花柳，时时有小亭馆可憩。”原来词中的“栏干”“红翠”都不是蹈空之笔，而是一一皆有着落。
“短帽轻鞍，倦游曾遍断桥路”，两句拍合自身。游而至于“倦”，其次数之多可见。“西湖杭人无时而不游，……密约幽期，无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周密《武林旧事》卷三）作者年轻时便是那“销金锅儿”的常客。联系上面“翠颦红妒”数语判断，他的西湖之游大概不单是观赏风景，而应是包括“风月冶游”在内的。
从上阕结句对前事的追忆，很自然便转入下阕抒写重来的感慨。“媚妩”，娇美之意。词人在问东风：你今天又为谁酿就这满湖春色呢？言下之意是，这一切都已经与己无关了。岁月无情，年华老去，这是他的第一重感慨；接着，再以“前度”三句重笔勾勒，把境界拓深一层，而抒发出更内在、更深沉的另一重感慨：我就像当年的刘禹锡、杜牧那样，旧地重游，美好的东西已消失不见，只是衣服上添了些南来北往的尘土而已，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前度刘郎”，见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诗。“三生杜牧”，语本于黄庭坚诗：“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作者把自己比作是杜牧的后身。联系上片分析去理解，这大概是指的自己在美好的春日里重到西湖所产生物是人非、难以为怀的感慨。由此引出下文数句：“心期暗数。总寂寞当年，酒筹花谱。”酒筹，是喝酒时用以计数的筹子。花谱，原指记载四时花卉的书籍，如唐贾耽有《百花谱》，宋欧阳修有《牡丹谱》，范成大有《梅谱》《菊谱》等。这里“酒筹花谱”指代宴游玩乐之事。“无可奈何花落去”，自己美好的心愿都已落空，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地宴饮畅游、尽情欢乐了。这时，夜幕降临，又下起了淅沥细雨，一股愁闷的阴影不觉悄悄袭上心头。“付与春愁，小楼今夜雨”，是说往日欢游，化为今夜酿愁的春雨。这样绕个弯儿（或曰“翻进一层”）去说，使词意显得委婉蕴藉，更耐咀嚼。
这首词上半写景，下半抒怀，中间以“短帽”两句追述前游过渡；而结末的“夜雨”又与开头的“晓烟”“护晴”遥相呼应，互为对比，从而更熨帖、更细腻地烘托出人物的心境。从表面上看，作品内容只是对当年风月冶游的眷念、追惜而已，但结合作者身世考察，则并不如此简单。王易简是宋末进士，后来隐居不仕，他身历亡国的巨变，怆痛于怀，但又不敢或不愿明白说出，便采取传统的比兴手法，寄托自己的愁思；当时一些遗民作家的作品，亦有类似的例子。
（周锡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