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齐天乐
周密
丁卯七月既望，余偕同志放舟邀凉于三汇之交，远修太白采石、坡仙赤壁数百年故事，游兴甚逸。余尝赋诗三百言以纪清适。坐客和篇交属，意殊快也。越明年秋，复寻前盟于白荷凉月间。风露浩然，毛发森爽，遂命苍头奴横小笛于舵尾，作悠扬杳渺之声，使人真有乘查飞举想也。举白尽醉，继以浩歌。
清溪数点芙蓉雨，蘋飙泛凉吟艗。洗玉空明，浮珠沆瀣，人静籁沉波息。仙潢咫尺。想翠宇琼楼，有人相忆。天上人间，未知今夕是何夕。 此生此夜此景，自仙翁去后，清致谁识？散发吟商，簪花弄水，谁伴凉宵横笛？流年暗惜。怕一夕西风，井梧吹碧。底事闲愁，醉歌浮大白。
戴表元《剡源集》卷八《周公谨弁阳诗序》说：“公（指周密）盛年藏书万卷，居饶馆榭，游足僚友。其所居弁阳在吴兴，山水清峭。遇好风佳时，载酒殽，浮扁舟，穷旦夕赋咏于其间。”本篇就是这一类“赋咏”的代表作。
词写于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秋。在词序里，作者叙述了该词的写作背景——两次西湖吟社的雅游活动。两次活动的写法各有侧重，前次偏重记事，后次偏重写景，互不犯复。关于第一次游三汇，作者在诗集《草窗韵语》卷二中记载说：“咸淳丁卯七月既望，会同志避暑于东溪之清赋，泛舟三汇之交。舟无定游，会意即止，酒无定行，随意斟酌。坐客皆幅巾綀衣，般薄啸傲，或投竿而渔，或叩舷而歌，各适其适。既而蘋风供凉，桂月蜚露，天光翠合，逸兴横生，痛饮狂吟，不觉达旦，真隽游也！”本篇所渲染的景境，与此极为吻合，这段记载可以看作词序的补充。无异是告诉读者：这是一阕避世高人的雅游醉歌。
上片前五句落笔写人间的清凉世界。吴兴自古号称“水晶宫”，多溪流湖泊，每逢夏秋之际，十里荷花，满塘莲子，到处是“水佩风裳无数”的景象。“蘋飙”即白蘋洲渚上吹来的秋风。“吟艗”是词人乘坐的小舟。旧时船首画鹢以骇水神，故船亦称鹢。“沆瀣”指夜半露气。稀疏的秋雨洒在荷花荷叶丛中，白蘋洲上吹来阵阵凉风，把词人的画船荡漾向远处。转眼之间雨停风息，溪上万籁俱寂，四无人声。皎洁如玉的明月倒映于澄澈的清溪里，荷面浮动着夜露凝成的水珠。……一个“点尘飞不到”的清绝境界！既没有世俗人间的喧嚣，也没有悲欢喜怒种种思绪的搅扰。“逸兴横生，痛饮狂吟”的发泄此刻化作一片宁静的怅想。于是天人合一，落想天外，引出上片的后五句。“仙潢”指银河。银河低垂横跨过夜空，遥想仙宫里的牛郎织女，此刻正两地相思，盼望着未来的七夕聚会。在仙人的世界里今夜该是什么时候呢？
下片抒写高人情怀。是说自从苏东坡去世之后，这样的大自然美景再也没有人能够领略了。语气颇为自负矜持，大有与古人晤以心会心的意味。作者在另一首词的小序中曾说：“因窃自念人间世不乏清景，往往汩汩尘事，不暇领会，抑亦造物者故为是靳靳乎？不然，戴溪之雪，赤壁之月，非有至高难行之举，何千载之下，寥寥无继之者耶？”（《三犯渡江云》序）可以作为下片的注释。“吟商”泛指吟唱秋天的曲调。词人们披散头发，吟咏秋歌，簪花弄水，男仆在船尾吹起悠扬的笛曲。岁华如流水，转眼即逝，有如西风吹落梧叶一样。既然如此，何必去为区区尘事烦恼呢？斟满大酒杯，唱一曲醉歌吧。
作者在词序中提到，这两次秋游是摹仿李白泛舟采石矶、苏轼泛舟赤壁，这一点值得注意。司马迁曾经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自序》）意思是要与古人各领五百年风骚。周密在记述这两次雅游活动时也这样说：“坡翁谓自太白去后，世间二百年无此乐。赤壁之游，实取诸此。坡去今复二百年矣，斯游也，庶几追前贤之清风，为异日之佳话云。”（《草窗韵语》卷二）正因为追仰苏东坡，所以作者在词中隐括化用了许多苏文、苏词和苏诗。“洗玉空明”系从《前赤壁赋》“击空明兮泝流光”化出；“浮珠沆瀣”以及小序中的“风露浩然”、《草窗韵语》中的“桂月蜚露，天光翠合”，系借镜《前赤壁赋》的“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翠宇琼楼”几句，源出《念奴娇·中秋》“玉宇琼楼，飞鸾来去，人在清凉国”和《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未知今夕是何夕”句，最早语本《诗·唐风·绸缪》，这里也是隐括苏词《水调歌头》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念奴娇·中秋》的“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此生此夜此景”，语本苏诗《中秋月》“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么多的前人成句用在词中，而能够做到如盐入水，不着痕迹，如同作者自铸，确实是不容易的。这是本篇一个很突出的特点。
这首词的语言平易而清浅，非常之流畅，没有生涩难懂的地方。但在可以对仗之处，作者还是炼字琢句，尽量“字字敲打得响”。如“散发吟商，簪花弄水”、“洗玉空明，浮珠沆瀣”等，清人的词话还把它们奉为“工于造句”的典范。（见邓廷桢《双砚斋词话》）
此外，词小序叙事写景极为优美生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游记散文。它宛如短小的《赤壁赋》，与词珠联璧合，各臻其妙。
（萧 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