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鹤冲天

杜安世

清明天气，永日愁如醉。台榭绿阴浓，薰风细。燕子巢方就，盆池小，新荷蔽。恰是逍遥际。单夹衣裳，半笼软玉肌体。

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窗外数修篁，寒相倚。有个关心处，难相见，空凝睇。行坐深闺里，懒更妆梳，自知新来憔悴。

在宋词作家中，杜安世是个不大显眼的人物。他的生平缺乏详细记载，甚至连名和字都搞不清楚。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他名安世，字寿域；黄昇《花庵词选》却说他字安世，名寿域；把编选《宋六十名家词》的毛晋和编《四库全书总目》的纪昀都弄糊涂了。《直斋书录解题》把他的词集列在张先、欧阳修词之间，可知他是北宋前期的作家。他的《寿域词》现存作品八十多首，数量不算太少。这首《鹤冲天》词，是值得一读的。

词的内容是写闺思。把春末夏初的景物和深闺思妇的情态，写得相当鲜明生动。

上片重点铺叙夏初景物，即闺人所居住的环境，也写出了环境中的人物。“清明天气，永日愁如醉。”清明，犹言清和，形容夏历四月天气。此时梅、杏、桃等花早已渐次凋谢，最容易引起思妇离人的愁怀。“愁如醉”，兼状愁人的内心感受和外在表现。愁绪袭来，内心模模糊糊，外表则显现为表情呆滞。愁人是容易感到日长的，何况清明之后，白昼又确实是逐渐地长了起来，故曰“永日愁如醉”。这样，一开头，这首词就把它要吟咏的主人公的特定心理状态介绍出来了。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描写闺人所居住的环境。“台榭绿阴浓”至“新荷蔽”数句，活画出一幅夏初的园林美景。暖风轻拂；台榭的周围，绿树成荫；归来的燕子，新巢已经筑成；小小的池塘，长满了青青的荷叶：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多么的诱人啊！我们的词人不禁喊出了一句：“恰是逍遥际”——正是优游自在地赏玩景物的好时光！但是生活在这里的女主人公怎么样呢？“单夹衣裳，半笼软玉肌体。”他向读者展示出：一位肌肤柔软洁白的佳人，披着件薄薄的夹衣，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何以见得这两句词有刻画女主人公神情呆滞的意义呢？一是从“半笼”两字，见出她披衣时的漫不经心；二是开头“永日愁如醉”句已作了提示，这里不过是一种呼应。这样，女主人公的形象，就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从描写的角度来观察，作者把写景和写人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优美的环境，衬托着美丽的闺人，恍如绿叶丛中簇拥着牡丹，相得益彰；这是一个方面。但是另一方面，环境和人物又构成了反衬：景物自佳而人物自愁，节奏并不协调，于是更显出了人物的愁绪之重。这样，在审美关系上，就给了读者双重的享受。

下片着重写闺人的幽怨情怀和憔悴情态，但却从景物写起：“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这是以“红绡”比石榴花之红以状其美。石榴夏季开花，花常呈橙红色，故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诗云：“石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以红色的织物比石榴花，大概就从这里开始。作者看来是受到过白诗的启发的。其后苏东坡也有“石榴半吐红巾蹙”（《贺新郎》）之句，文学上的继承借镜而又有所变化，就是如此。这两句是继续写园林美景。长词须有错综，有摇曳，不可平板单调；下片以写人为主，却以写景开头，就是为此。

“窗外数修篁”两句，是实写，也是虚写。实写就是女主人公的窗外大概真的有几竿修竹；因为在中国的园林中，竹子是必不可少的。虚写就是她并不一定真的去相倚；这里用了杜甫《佳人》诗中的意境：“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说明她也具有自怜幽独的怀抱而已。这两句，既是写景，也是写人，其作用是从写景过渡到写人，而且本身已具有丰富的幽怨内涵。

既然从写景到写人的过渡已经出现，于是，紧接着上面两句，作者揭示了女主人公心灵的秘密：为什么她那样幽怨满怀、行动呆滞呢？是因为“有个关心处，难相见，空凝睇”。——有一个她关心的人，却难以相见，只能白白地盼望。这在行文上是水到渠成的一笔，对女主人公的情怀、表现写了那么多，其原因也该有一个交代了。词作至此，就内容来说，已够完整。但若在此处遽然结束，那么在人物形象的饱满方面，却还有所欠缺。于是就有了最后的三句：“行坐深闺里，懒更妆梳，自知新来憔悴。”这是对女主人公情态的进一步刻画，也是对这个人物形象的补足性刻画。我们仿佛见到她在深闺里行坐不安的状态，仿佛见到她形容憔悴的样子。是的，心爱的人儿不在身边，还有什么心思去梳妆打扮呢？“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经·伯兮》）“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子夜歌》）自古以来，这种事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经过了最后这几句的进一步刻画，一位因怀念远人而憔悴幽怨的闺中少妇的形象，就鲜明地站立在读者的眼前。

这首词，前片着重写景，后片着重写人，局势有所变换；但又紧紧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把人写好，写景是为了反衬人。这样，词的气脉就一气贯串，而使结构臻于完整。在艺术风格方面，它较少粉饰，善于铺叙，与柳永词有相似之处。

（洪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