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鹊桥仙
刘辰翁
轻风澹月，年年去路。谁识小年初度。桥边曾弄碧莲花，悄不记、人间今古。 吹箫江上，沾衣微露。依约凌波曾步。寒机何意待人归，但寂历、小窗斜雨。
天香吹下，烟霏成路。飒飒神光暗度。桥边犹记泛槎人，看赤岸、苔痕如古。 长空皓月，小风斜露。寂寞江头独步。人间何处得飘然，归梦入、梨花春雨。
南渡以来，人们竞相写作寿词。刘辰翁受了时代风尚的熏染，也写过不少“以介眉寿”的词作，约略统计，有七十多首，占全部须溪词的十分之二。须溪写寿词，有的是祝颂友朋寿诞，有的则是自寿曲。尽管他的部分寿词，写些松椿鹤龟、功名富贵，跳不出旧曲规模，不免落入俗套，但是，他的大多数寿词，却能描写他人的才能、事业和抱负，抒发自己的性情、心志和襟怀，词情里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寄寓着爱国士大夫对多难时世的无穷忧虑和哀伤，语意新奇、含蕴深远，脱去谀佞之嫌，迂阔之忌，尘俗之感。刘辰翁的《鹊桥仙·自寿二首》就是两首颇有特色的寿曲。
词人生于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十二月二十四日①。“谁识小年初度”，点明了他的出生月日。“初度”，语出屈原《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朱熹解释为“始生之时”，后人也就以此为生日的代名词。“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见文天祥《二十四日》诗：“春节前三日，江乡正小年。”正巧词人的诞辰临近年底，因此，对他来说，每年送去旧岁，迎来新春，便含有双重意义。“轻风澹月，年年去路”，恰当地表达词人此时此刻的心境，引出下面的许多感叹来。
该写些什么来为自己祝愿一下呢？词人一不写鹤寿龟年，二不写功名富贵，三不写才能事业，却用不同凡响的妙笔，写出二首轻灵宛曲、飘然超忽的寿曲。
“轻风澹月”一首，词人追念着昔日的生涯：有谁会知道我出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呢？在那澹月朦胧、微风轻拂的夜晚，忆想着一年年已经度过的岁月，怎不令人神往。我曾在桥边抚弄那奇妙的碧莲花，悄然忘怀人世间古今的一切烦恼。我也曾泛舟在迷茫的澄江里，吹洞箫，出了神，任微露沾湿我的衣裳，遐想中，我依约见到了凌波微步的女郎。我更不会忘记贤惠的夫人，独守在寒机旁，一片静寂，只听得斜雨敲打着小窗。
“天香吹下”一首，词人写出自己的苦闷和追求：我迅疾地飞渡星光闪烁的银河，香气馥郁，烟霏满路，仿佛进入了神奇的世界。我来到鹊桥边，还记得那个闯进天河来的泛槎人；看那赤岸边，布满着年代久远的苔痕。回到人间，皓月当空，轻风吹露，我怀着寂寞、沉重的心情，独自在江头踯躅。人间哪里可以找到超尘绝俗的地方呢？只有梦入春雨梨花的景色里，才是我人生的归宿。
这两首词，描写了一系列超乎现实的人和物，桥边曾遇到过翱游天河的“泛槎人”（用张华《博物志》典）；江上依约见到了“凌波曾步”的仙女（语出曹植《洛神赋》）；写到了“苔痕如古”的“赤岸”（天河之岸，泛槎人在天河岸边遇到牵牛人后，没有上岸就返回人间），也写到了“碧莲花”（即碧藕花，碧藕是神仙的食物，非人间所有。王嘉《拾遗记》载，周穆王宴西王母，盘中有“万岁冰桃，千常碧藕”）。词人飞腾着奇特的想象，描绘“桥边曾弄碧莲花，悄不记、人间今古”、“天香吹下，烟霏成路。飒飒神光暗度”的幽独超绝而又飘摇迷离的境界，编织出一幅充满神仙色彩的理想云锦，创造出一个超然世外的艺术境界，以表达自己向往美好世界的心愿。
张炎说过，写寿词“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词源》卷下）。须溪深识个中秘奥，因而，他写寿词，出之以神仙，而入于现实人生，将自己向往神仙世界的美好情感，凝聚于超脱、淡泊而又不忘世事的人生态度之中。前首云“吹箫江上，沾衣微露”，词意从苏轼《前赤壁赋》泛舟江上、有客吹箫倚歌的意境中化来，表现词人的旷达胸怀。后首云“人间何处得飘然，归梦入、梨花春雨”，借用白居易《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字面，表现词人的超脱心情。然而，词人对世事毕竟是难以忘怀的。刘辰翁是南宋末年著名的学者，人称“须溪先生”。今日欣逢寿诞之期，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对自己学业给予支持和鼓励的萧氏夫人，在自寿曲里，化用东汉乐羊子妻断织劝夫的典故（《后汉书·乐羊子妻传》），称赞了自己妻子的贤惠：“寒机何意待人归，但寂历、小窗斜雨。”正是她，月复月，年复年，独守斜雨寂历小窗前的寒机旁，操持着家务，保证自己能完成学业。词人更想起了国事：“长空皓月，小风斜露。寂寞江头独步。”词的意境，完全从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脱化出来。唐肃宗至德二载（757）春，杜甫被安史叛军困在长安城里，面对国破的现实，他情动于中，挥笔写下《哀江头》，抒发了家国遭难时的哀恸心情。时虽异，地虽异，而两位爱国文人的心却是相通的，须溪从杜甫《哀江头》诗中摄取了适合表达自己心曲的意境，写入词里。
想要羽化登仙，却不得不回归到现实生活中；想要超尘脱俗，遗世独立，却又难以忘怀世事；超现实的仙境和活生生的现实人生，糅合在同一首词里。这一切，看来似乎是矛盾的，然而正是在这种情感矛盾中，才充分显示出须溪思想感情复杂的真面貌。这样的寿词，才是抒写真性情的佳作。
从词意融浑、韵脚同一可以看出，这两首词关系密切，不可分割，是同时写成的，乃是“联章词”，它们的共同艺术特点是：
一、意象多跳跃，词意多转折。两词由艺术想象幻化成的神仙境界、词人昔日的生活片段和目前的生活琐事和情思，构成一个艺术整体，而“轻风澹月”一首的下片，侧重地表现了萧氏夫人独守寒机的词意；“天香吹下”一首的下片，则侧重地表现词人独步江头的词意，它们分别表现了全词总体情思的两个不同侧面。正因为全词迅速地交替描写想象情景、记忆情景和眼前情景，形成全词意象多跳跃、词意多转折的特点，增强了词作迷离恍惚、超绝尘世的色彩和情调，有效地为表情达意服务。
二、本词成功地运用了写景点染的艺术手法。词人用“轻风澹月”句，描写自己回首往事时微微欣喜、淡淡哀怨的内心感受，十分妥帖，起着点染氛围的艺术作用。“但寂历、小窗斜雨”句，与上句“寒机”扣合，表现了寂寞静谧的环境，烘托萧氏夫人黾勉家事的贤惠品格。“天香吹下”二句，渲染馨香浓郁、烟霞迷漫的仙境，表现出词人驰骋银河之中的感观，非常真切。须溪用轻笔稍加点染，景中自有情致，景中自有意蕴。
三、词人采用了透过一层的写情手段。以超脱语来写难忘世事的心境，“人间何处得飘然，归梦入、梨花春雨”，反而使人感到无处得飘然，弥觉伤感；以宽解语来写殷忧，“悄不记、人间今古”，事实上却是时刻不忘今古，倍增忧愁。用轻灵宛曲之笔，超忽飘然之态，表现国难深重时期隐忧难排的沉痛心情，其艺术感染力，远远胜过直率的表达方式。
（吴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