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鱼美人
敦煌曲子词
金钗钗上缀芳菲,海棠花一枝。刚被蝴蝶绕人飞,拂下深深红蕊落,污奴衣。
这首《鱼美人》,无论从状物抒情还是遣词用语上看,都与上一首(东风吹绽海棠开)有着密切联系。在敦煌写本中,又是两首连抄,致使有人认为它们是一首词的上下片。任二北《敦煌曲校录》定为单片两首。调名应作《虞美人》。从词体发展与早期词的特点等方面考察,其说可从。我们细味词意,亦可略见端倪。如上一首“又被美人和枝折”,显是旁观者的口吻;而下一首末句“污奴衣”,则用第一人称。可见作者是将其作为两首来写的。然而,两首之间的联系又至为密切,因此,不妨把它们看作姊妹篇来读。
如果说,上一首《鱼美人》展示了一幅海棠盛会的全镜头,那么这一首则是一个特写:一位美人把摘下的海棠花连缀在金钗上,人与花交相辉映,真是美极了。不料偏偏引来了蝴蝶在美人头上飞绕,拂下海棠花粉,污染了她的衣裳。美人露出了娇嗔的神态。
对于这首词的词义疏解,有如下几处应注意:其一,“刚被蝴蝶绕人飞”的“刚”,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刚,犹偏也;硬也。”证以白居易《惜花》诗“可怜夭艳正当时,刚被狂风一夜吹”,亦用“刚被”,与此处正合。其二,“拂下深深红蕊落”的“深”字,须随文解释,其义始见。这里用以修饰“红蕊”之“红”,则作颜色深浓解,重言之,故曰“深深”。与杜甫《曲江》诗“穿花蛱蝶深深见”,虽同是关涉到花与蝴蝶,但杜是说蝴蝶“穿花”,深入花间,于花丛深处见之,情景不同,故又不宜移彼释此。其三,“花蕊”的蕊有二义:一指未开的花,即花苞;一指花心,有雄蕊、雌蕊之别。这两个义项的选定,对通解全词最为关键。如指未开的花苞,则海棠花未放时确为深红色(开后淡红色),于“深深红蕊”之语最合,而对下句“污奴衣”却又不甚切。因为要说花苞跌落衣衫上,颜色能“污衣”,总是非常勉强。所以郭沫若取“蕊”是花心之蕊一义,解释为“花粉”。但是问题接着又来了:海棠花粉并非红色!于是郭老说:“‘拂下深深红蕊落’应是‘黄蕊落’,海棠花瓣虽红而花蕊却黄。黄色的花粉被蝴蝶扇落,落在衣衫上是会染色的。”(《读诗札记四则》)这样说,“污奴衣”的问题算讲得通了。至于“红蕊”是否“黄蕊”的误写,只能存疑。谁教敦煌卷子的抄写人笔下的错别字太多,让后世研究者伤透了脑筋,这里派他多写了一个错字,也是“罪”有应得。也不妨忽发奇想:花会变种,月季、菊花、牵牛的品种颜色层出不穷,我们现代人所见的海棠花粉是黄色的,怎知道千年前的无名词人当日写这首小词时所见的不是地地道道红色的呢?这样,词人不错,抄手不错,而我们却错怪了他们呢?这是题外话。总之,敦煌曲子词文字上问题不少,完全弄通畅是困难的,我们只能领会其通体大旨。其四,作“偏”义的“刚”字,语气直贯至末句“污奴衣”,三句十七字须作一气读,才能得其神理。盖美人簪花,正喜气洋洋,不料偏引得蝴蝶飞来,拂落花蕊,“污”了“奴衣”,大煞风景也。“奴”字下得绝妙,作第一人称,词意顿然灵动起来:“金钗钗上缀芳菲,海棠花一枝”两句,虽非口中所说,却是心下快活言语,何等得意;自“刚被”至“污奴衣”,使可喜事翻成可恼,不由得嗔怪到蝴蝶身上。于是其人娇态可掬,其词亦谐婉可诵。
这首《鱼美人》与上首一样,都不是简单的咏物词,而是重在借花写人。然借海棠写人,却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唐李德裕在《平泉花木记》中称:“凡花木以海为名者,悉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此花在唐以前殊无记载,盛唐以后,咏者渐多。唐玄宗就曾用海棠来比杨贵妃,谓其醉态如海棠春睡未足。其后海棠身价日高,贾耽著《百花谱》,已称海棠为“花中神仙”;到了晚唐,著名诗人如郑谷、薛能等人都有咏海棠诗传世,“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宋沈立《海棠记序》)。可见人们偏爱海棠,实为盛唐以后形成的新风气。再有,据记载,海棠起自蜀地,“蜀花称美者,有海棠焉”(同上引沈立序)。这两首《鱼美人》词记的很可能是蜀地盛事,而蜀地又正是晚唐五代词作的一个中心,记此以供参考。
(陈允吉 胡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