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高阳台
吴文英
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 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
种山在今绍兴北，越王勾践灭吴后，杀了功臣文种，葬在此山。南宋高宗也曾杀掉功臣岳飞，吴文英写词的感兴，或由此起，但词中却不是咏史，而是咏自己重过种山凭吊的感慨的。
梦窗这首词是具有一定豪放情调的，与其他词情调略有不同。“帆落回潮”写日晚潮回时舟船降帆靠岸，“人归故国”即文英回到越王故地。“山椒感慨重游”即在种山山顶怀着感慨再度游观。起三句叙时、地，点出感慨。“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二句紧承感慨抒发。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这里是比喻语，尽管霜冷而弓断，喻南宋末国事日危，自己已经无意立功名，“机心已堕沙鸥”是说但“机心”不死，虽不用弓箭，沙鸥仍被自己猎心惊堕。这典故是用《列子·黄帝篇》的一个故事的，说有个人好鸟，与鸥鸟同游，一天父亲让他猎取鸥鸟，鸥鸟就舞而不下。意思是人如果心动于内，禽鸟是会觉察的。梦窗用以自喻壮心并未真死。下面说：“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清风是剑名，灯前照看已断了的清风宝剑，但自己却正驾一叶扁舟，青箬笠，绿蓑衣，用来抵挡风雨，而遨游五湖。感情沉郁而又放浪形骸，自然是有难言隐痛。辛弃疾《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上句就同于辛弃疾词首句意，但表现的是剑已断，人已五湖遨游了！这里只有五湖游是实笔，其他都是借喻虚笔。结三句：“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这里才暗点题，写到思文种，说：最无情的亦即最有恨的事，是文种墓石岩上的闲花野草，似带有剑下血腥气，染成一片春愁。腥字下得触目惊心。文种是越王赐剑让他自杀的。正是“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作者的感慨蕴而不露。上片全属兴亡感慨，沉郁顿挫，含意深长，心情矛盾交综，但又不正面写一字，必须从深一层去体会。
后片深入写文种昔日葬处，“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当日文种墓道白石路，几列苍松，葬后解下系马的缰绳，送葬玉辇回去，雾气杳冥，山也为忠贤之死替越国含羞。古代写忠贤不幸死去，往往记当日雾气四塞，所以词这样写。这几句纯作想象之笔。下二句写：“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这也是用想象的笔写山上的荒凉，“木客歌阑”就是李贺《秋来》诗“秋坟鬼唱鲍家诗”的意思。《南康记》:“山间有木客，形骸皆人也。……一名山精。”苏轼《虔州八境》诗：“山中木客解吟诗。”木客即山鬼，二句说：秋坟山鬼歌罢，英雄人物的青春一梦只剩下荒凉丘墓。
下三句：“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写种山一带古林苑，只留有水边鸿雁在绿水和秋葓（红蓼花）间哀怨啼鸣。从文种墓把词境扩展到种山一带古越林苑来。这一层也是把梦窗的感慨更扩展开来，从而联系到国家的兴亡。下面三句“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就又递进一层，涉及南宋现实了。辛弃疾《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和这里的“西北高楼”，都和《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用词有联系，但同时是借西北边患，指北方强敌而言。辛弃疾《菩萨蛮》“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也和这首词结尾相近。而“几树残烟”也和辛弃疾《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相类似。所以梦窗这首词讲“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即陡然转入自己国家处境，说：不要登山临水吧，只见疏柳残烟，西北高楼，不见长安。最后几句很陡健，也很沉痛。不过这时北方强大对手是蒙古人了。
吴文英写这首词，是有辛词成分在内，婉约中呈现豪放，爱国感慨深沉，别具一格。词心委曲婉转，又不同于豪放派。先写自己重游种山，在弓折剑残，无限无可奈何之情后，遨游五湖，因而再来种山。由自己及南宋处境写起，上片结尾才暗点文种。下片便过渡到文种，写得朝廷是多么失策，然后用“木客歌阑”二句写英雄人物的壮志成灰的悲凉，再转入现实，千古一辙，万世同悲！这种层次也是艺术构思的自然高妙，没有丝毫造作痕迹。但句句都要深一层理解，才能明白作者的深意。而吴梦窗字眼、字面之美，仍然可见，像“腥染春愁”句法奇特，“雾掩山羞”字面幽新。上片“弓折霜寒”到“正五湖、雨笠扁舟”，虚笔实笔结合，绝不同于明白铺叙，是词人善于体现内心处，变一般写法为异美，也见词人多么珍惜自己感情的心理。“木客”“古苑西风”“绿水葓秋”又近于李贺诗句，这些都是为本词增色的。
（王达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