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高阳台
王沂孙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春风，几度飞花。
周密与王沂孙等越人是词友。王沂孙曾住过杭州，周密也游过越地即会稽，与王沂孙等许多词友相与流连山水。周密有《三姝媚》送圣与（沂孙字）还越词，王沂孙有和作答周密。周密又有《高阳台》寄越中诸友词，于是王沂孙在越中也有这一首和词以答。
周密原作有“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寄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亡国之慨，王沂孙词也有类似句子，二词自然都是南宋灭亡之后的作品。周密词写的是残冬天气，王沂孙词写的已是冬尽立春（冬末或春初）的时候，其主题都是写百无聊赖的别愁离恨。二词大都是有寄托入，即有朦胧的亡国哀感潜在胸中，又以无寄托出，只写离情别绪，没有什么明显的寄托。
沂孙词开端三句：“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残雪庭阴”是写实景，庭院背阴处还留有残雪。“轻寒帘影”写立春后薄寒，帘影是写虚景，即写轻寒，微寒的风微动帘栊，和谢绛《夜行船》“渐寒深、翠帘霜重”，都是通过帘子写寒的深浅的。“霏霏玉管春葭”，古代候季节气候的变化，用合于十二律的箫管十二，分别置芦苇（葭）灰于孔中，封闭室内，用罗縠蒙上，哪一节气到了，哪一律管葭灰就飞出。杜甫《小至》诗“吹葭六管动飞灰”，就是说冬至节气的。“霏霏”形容春葭灰的飞动。玉管即箫管。这句就是讲立春到了。下二句正答周密“燕归何处人家”意，说：“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宋代风俗，立春日宫中命大臣撰写帝、后妃等所住殿阁的宜春帖子词，士大夫间当然也自己书写，字是用金泥写的，所以说金泥小帖。元初欧阳玄《渔家傲》赋十二个月中的腊月时末句说“换年懒写宜春帖”，可见这种风俗，元代还有。这两句就是说改朝换代，当日皇宫不存在了，士大夫也星散了，什么人在这时候用金泥写宜春帖子贴挂？春天毕竟在谁家呢？隐寓亡国之感，比“燕归”句更现实，更深刻。
后二句，和周密“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二句，周密写思越，王沂孙则写思杭，说：“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意思是想念之诚形成一夜窗前幽梦，但醒来无奈你的形影还是水隔绝，天遮断，“个人”当指周密。结三句和这二句紧密相连，“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是点出周密所在地西泠孤山之畔，说只梦见到满树幽香、满地枝影横斜的梅花的凄凉景色。这几句是从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变化而来，这句也有比喻周密生活凄凉而高洁的意思。
上片词笔清绝，亡国感慨很深，但张惠言解为“伤君臣宴安，不思国耻，天下将亡”，真是舍近求远，不管文字如何，就求之于言意之表，从方法论上说，也是错误的。
下片细数离怀。周密原词开头说：“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意，怀念越中旧游之地。而王沂孙“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则是写理解周密怀念越友及旧游地的离情，说江南春色自是最让人感受到离愁之苦的。韦庄《古离别》:“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都是写江南离愁之苦的。“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是说何况你曾回忆到纵青骢马游过的古道和舟行所见的平沙落雁呢！周密《三姝媚》送王沂孙归越也有“浅寒梅未绽，正潮过西陵，短亭逢雁”句。下二句说想写信慰藉存问周密：“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前几句词笔跌宕，这二句平收，意思是说想到你的怀念，便想觅得银泥花笺，不嫌词费的和你讲一讲如今江南春天物华。这是使情感从离愁上放开些，做一缓笔、顿笔。
但下几句又转笔到离愁别恨上。继前句把握住春色说：“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周密原词写：“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说从越倦游归去，自笑此身还是远在天涯。这里王沂孙仍用周密“萋萋望极王孙草”意，说确实如今到处长满了春天芳草，可是纵使登高处望你，也被春草遮目，看不见你所在处。一谈物华，反而更深入到离情别恨里了！这二句和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用笔正相反，但望见与望不见天涯，强调离愁别恨却相同。以艺术手法传达心理上的幽怨，利用自然景色，而从不同角度去说，总是合理的。
最后写“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情绪更苍凉了，进一步讲这样的离别相思，人将老去，还能消受得几次春风来，又几次春花谢呢！这三句也和“不知春在谁家”、“殷勤与说年华”等句相照应，虽是围绕离情说，却有春光无主，聚散难以自由，好景不常的感伤。《冷斋夜话》引顾况诗“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而王安石诗“不知乌石岗头路，到老相寻得几回”，说是夺胎法。这几句词也是从顾况诗句脱胎变化而来的，但沉痛过之。
王沂孙词，美感经验是很丰富的，从景物讲，有“小帖金泥”等过去了的生活美，有同隐同游的“满树幽香，满地横斜”的清雅之美。他如“游骢”“银笺”等也都标志着过去的生活美。从写的层次讲，时而有点光明（多半过去了），时而暗淡，层层写回忆与希望，既沉郁而又顿挫，读之耐人寻味。总的来说是“寄沉痛于悠闲”，中间既有无限舍不得的过去的清美之境，又伴随着好景永远失去的酸辛。亡国的感恨是深藏在意蕴中的。
（王达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