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将进酒
贺铸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①。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②。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六国扰，三秦③扫，初谓商山遗四老。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④接武曳长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⑤？
〔注〕 ① 起六句：顾况《悲歌》:“边城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日江水今人家。”②“黄埃”二句：顾况《长安道》:“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③ 三秦：项羽破秦入函谷关，三分秦关中之地，以封章邯、司马欣、董翳，合称三秦。 ④ 裂荷焚芰：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南齐周彦伦隐居钟山，后应诏出来做官。孔稚珪作《北山移文》加以讽刺，中有“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之语。 ⑤ 刘伶：晋刘伶作《酒德颂》，曾假设有贵介公子和搢绅处士各一人，起先反对饮酒，后来反被酒徒所感化。
这首词内容可分四层。开头“城下路”六句是第一层，词人由城下道路上风露凄迷和岸头沙边蒹葭（芦苇）苍苍的景象，想到古今变化：古人坟墓今已成田，有人耕犁；昔时流水，今已成陆，有人居住。这可能带有一种世事无常的心理，但就其列举这些情景来概括人世变化而言，却多少近似于对人世现象的一种宏观把握。由此再去看世人的各种行为，便显得比世俗清醒。第二层“黄埃赤日长安道”五句，写长安道上人渴马饥的奔波之苦，可是这种奔波，放在“今人犁田古人墓”的背景下看，到头来不也是一场空吗？这一层意思，词中没有明点，但有了上面提供的背景，读者自会朝这方面想。在你争我夺的战争中，今天开函谷关，明天闭函谷关，扰扰攘攘，走马灯一般地改朝换代，富贵不能长保，人们总是看得多了吧，千古以来，为什么不见有人肯闲下来不参与争竞呢？歇拍一句，问得很冷峻，见出无论怎样世事无常，一般人总是看它不破。过片以下六句是第三层，所写的对象与第二层揭露一般利禄之徒有别。这一层专写某些隐者。秦末农民大起义时，复有燕、赵、齐、楚、韩、魏六国自立为王，据关东，争天下，你攻我夺；楚汉相争，项羽所封的那些诸侯王，也一一被扫灭，人们对于名位利禄，照说更应看轻些了吧？词人最初觉得商山四皓是能看破红尘，置身局外的，可是想不到经过统治者驰车致函招请，他们竟也撕下隐者的服饰，一个接着一个在帝王门下走动起来了。词人倒不一定认为他们当初隐居就是虚伪的，但至少为他们惋惜，觉得他们不该在皇家的收买面前，改变初衷，到临老还接受网罗。“高流”五句是词的最后一层，作者在对连四皓一流所谓隐者也失望之后，认为值得肯定的只有酒徒。阮籍、陶潜、刘伶等人，他们在酒中得到无穷的乐趣，摆脱人世的种种干扰，处于安稳的醉乡，可算真正的高流。虽然从世俗的观念出发，人们对他们也许是不以为然的，正像刘伶《酒德颂》中写贵介公子、搢绅处士这“二豪”最初不赞成刘伶一样，但酒徒“生忘形，死忘名”，不把形骸和名利当一回事，他们对于别人的议论又哪里在乎呢？就这样，词最后落到对酒徒“忘形”、“忘名”的肯定。前此第二、三两层则是对庸人们的否定。一正一反，中心目标是指向世俗的名利观念，对那些追名逐利，为统治者帮忙、帮闲之徒，投以蔑视。
这首词是带说理性的，但处处与生动、鲜明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它在自然与社会不断呈现着沧桑巨变的大背景上，展开几种类型人物的活动，场景和人物情态都显得很逼真。而由于世事无常，种种奔忙究竟有何价值，也就不待多言了。所以就全篇看，作者直接发议论处很少。
贺铸是一位在词作方面进行过多种尝试的作家，如果说他的那些秾丽之作，熔铸了李商隐等晚唐诗人的某些语言和意境，那么以这首词为代表的他的一部分慢词，则与盛唐、中唐一些诗家的作品有较多的联系。夏敬观说：“（贺铸）小令喜用前人成句，其造句亦恒类晚唐人诗。慢词命词遣意，多自唐贤诗篇得来，不施破碎藻采，可谓无假脂粉，自然秾丽。……取材于长吉、飞卿者不多，所以整而不碎也。”（手批《东山词》）所评极中肯綮。这首《将进酒》词，除化用顾况《悲歌》、《长安道》等诗的词语外，它的“雄姿壮采”（夏敬观评语），以及渲染饮酒、否定功名富贵、强调人世变化迅速等，都与李白等人的乐府诗《将进酒》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可以看出词人在以《将进酒》这个词调写作时，同时考虑到了乐府诗的传统，“所得在善取唐人遗意也”（王铚《默记》卷下）。过去，在词学研究方面比较注意中、晚唐律、绝与词的关系，而乐府诗与慢词之间的联系，注意者尚少，贺铸这首《将进酒》，以及宋人某些慢词，特别是一部分词调与乐府诗题相同的作品，似乎提醒我们在研究中也不应忽视宋词与前代乐府之间的联系。
（余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