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乌夜啼
刘迎
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青衫记得章台①月,归路玉鞭斜。 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②。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注〕 ① 章台:本为战国时秦国宫名。汉代在此台下有章台街,张敞曾走马过此街。唐人许尧佐有《章台柳传》,后人便以章台为歌妓聚居之处。 ② 醉墨笼纱:此用“碧纱笼”故事。唐代王播少孤贫,寄居扬州惠昭寺木兰院,为诸僧所不礼。后播贵,重游旧地,见昔日在寺壁上所题诗句已被僧用碧纱盖其上。见《唐摭言》卷七。
这首词从内容来看,并不新奇:上片描写作者对于一位歌妓的怀念和对于往昔冶游生活的回忆,下片描写那位歌妓在他走后的不忘旧情以及两人重聚时的百感交集,表达了这对恋人之间的绵绵深情。然而在读它时,却并不觉得有陈旧烂熟之感,反觉得“很美”,这是什么原因呢?细心的读者便会发现:第一,它得力于意象之美和色彩之丽;第二,它得力于句式的整齐和语势的流贯。
先说前一点。“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这本是写作者对于那位歌妓的怀念。然而它却并不直接点明“歌妓”的字面,而是别致地改用“杨柳”“梨花”这两个形象优美、比喻巧妙的意象来取代,这就给读者带来了丰富的美感。柳者,“留”也。古人常用折柳来赠别。而且“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白居易《杨柳枝》)、“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温庭筠《杨柳枝》),那依依袅袅的柳枝形象,一以使人牵惹起撩乱不禁的离愁别绪,二以使人联想到那歌妓娉娉婷婷的细腰,所以放在“离恨远萦”之后以代指歌妓,就收到了一箭双雕之功。“梨花”句亦同:白居易曾以“梨花一枝春带雨”(《长恨歌》)来形容杨玉环流泪的美容,李重元又以“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之句来描写“萋萋芳草忆王孙”(《忆王孙》)的缠绵情思。所以把“梨花”放在“梦魂长绕”之后,也显得十分哀艳。加上“萦”与“绕”(前面还冠以“远”与“长”的形容)这两个动词用得得当,就使我们感到词人的一勾离魂仿佛始终长绕在那位如花如柳的倩娘身边而不肯须臾别去!再说下两句“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这是追忆他当初“走马章台”的冶游生活。他在这里,用了一个“青衫”(唐时九品小官之服饰)与“玉鞭”相对举,再把这二者置之于红楼(章台街自然多的是红楼翠馆)夜月的环境之下,既显示了自己的风流倜傥,又赋予了这种冶游生活以“诗”的美感。色泽的美丽,意境之清雅,不能不使人为之赞叹。更如下片首两句“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本是写他旧地重游的闻见:那位歌妓在他走后念念不忘旧情,终日啼泣,竟至在对镜梳妆时把啼痕抹到了衣袖之上;还小心翼翼地用碧纱把词人分别时醉题在墙上的诗句(墨迹)盖好。但由于用了“翠镜”“红墙”这样色彩鲜妍的字面,再用了“啼痕印袖”“醉墨笼纱”这些既香艳旖旎、又带书卷气的字句,就使它显得格外凄婉醇厚。所以,比较起某些俗靡的艳词来,这首词可谓是写得“好色而不淫”,深得“艳而不靡”之妙。而这,又是与它善于选择优美文雅的意象和择用色彩妍丽的字句分不开的。换句话说,此词中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虽仍不过是一般的男女恋情,然而由于作者精心地择取了一些美丽精致的词藻,加以“裹织”(此亦即《花间集序》所谓“织绡泉底”“裁花剪叶”的功夫),这便使它焕发出特异的艳美色泽来。
次说第二点。此词一共八句而每两句构成一层。“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与“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四句,用的是对仗句法,很觉整齐工致。而“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与“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四句,则用的是字数不等的长短参互句式,读后深觉有流走贯注之妙。比如“青衫”两句中用了“记得”这样一个动词,就把往事用回忆的手法倒叙出来,而仍显得文气连贯。“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两句则写两人重聚,百感交集,悲喜难言,于是那女子便把满腔情思统统注入她所弹奏的琵琶声去,让那“弦弦掩抑声声思”的琵琶语去“说尽心中无限事”。这在词情内容上既有所发展(写别后重逢时的畅谈衷曲),即在语势上也显得有“由整而散”的变化感。所以总观全词,四句对仗句在读者心中形成了“整齐”的印象,另外四句参差不齐的句子则又留给人以“流贯”的印象。两者叠合,便产生了舒徐抑扬、顿挫流转的美感。特别是末尾以琵琶声作结,更使人如有碎若明珠走玉盘的奇妙音响回旋耳畔,生出不尽之联想于言外。
最后应该提到的是,作者刘迎,是一位金国的作者。照理来讲,金国词风颇多“深裘大马”的伉爽之气。然而此词却绝似宋朝的婉约词作,这或许正如贺裳《皱水轩词筌》所说的那样,是“才人之见殆无分于南北(按:金在宋之北)也”。
(杨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