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满江红
刘克庄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 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②！
〔注〕 ① 唐人陆羽著有《茶经》，宋初丁谓著有《天香传》, 《宋史·艺文志》载有许多类似著作，都是有关品茶和焚香的。 ②《左传·僖公三十年》:“使烛之武见秦君。……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
本词通过对自己壮年从军经历的回忆，与当前被压抑而闲居无聊的生活作强烈对比，表现出词人壮怀难伸的愤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郁勃之气跃然纸上。
宋宁宗嘉定十一年（1218），作者出参江淮制置使李珏幕府，参加了防御金兵入侵的战争，但金兵退去后却遭到忌害，被迫调离。
本词上片用龙腾虎跃之笔追叙了这段生活，塑造了文武全才的英雄形象。“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两句是倒装句，按一般语序，应为“记当日金甲雕戈，初立辕门”。作者采用倒装的语句，为的是突出“金甲雕戈”的雄姿。这样，词一开头就鲜明突兀地展现出自己初参军幕时的兴奋神情，种种激动人心的场面。辕门初开，将士身披铁甲战衣，手执雕戈，军容整肃。他这时是多么精神抖擞，气宇轩昂！“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在盾牌鼻纽上磨墨，则进一步显示出当时军情的紧急和他的才气纵横，起草军事文书运笔如飞，挥洒之间，千纸立就，而如龙蛇走势的字迹还没有干呢？《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元年》载：荀济早就对萧衍不服，常对人说：“会于盾鼻上磨墨檄之。”《世说新语》载袁宏于军前倚马作露布（军事文书），非常迅速，“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李白《草书歌行》:“时时只见龙蛇走。”形容笔势的蜿蜒飞动。“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天刚黎明，寒气侵透营壁，披着铁甲的战马已嘶叫起来，开始奔赴战场；黑夜之间，狂风呼啸，怒涛奔腾，高大战船正在进行抢渡。这二句生动地描绘出金兵南犯和宋军抗御的惊心动魄场景。战斗结束后，理该因功受赏，让他施展才能，在保卫国家中发挥更大作用。事情恰恰相反，由于腐败势力的压制，竟然落得去职的下场。词笔由此急转直下：“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汉代李广猿臂善射，即臂长如猿，可以运转自如。他参加过七十多次抗击匈奴的战斗，被匈奴人称为“汉之飞将军”，然而始终不得论功封侯。立功不赏，英雄受抑，千古同慨。作者以李广自况，悲愤地问道：有谁对此不平之事同情呢？激愤之气，溢于言表。
下片用一系列反笔倾吐了报国无门、英雄坐老的抑塞情怀。“平戎策”指平定敌人的策略、计划。“从军什”指描写从军生活的诗歌作品。现在既然人已被弃，留着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只好任它散失殆尽，而懒得收拾了，如今国难方殷，自己却无事可做，只得把《茶经》《天香传》之类的读物，拿来“时时温习”，意即品茶焚香，借以消磨岁月。词人为什么“生怕客谈榆塞事”呢？因为当时南宋边防形势越来越严重，而统治者醉生梦死，爱国之士请缨无路，谈论及此，徒然令人忧愤。榆塞，指边防要地。《花间集》是后蜀人赵崇祚编选的一部词集，其中所收大多是留连光景、剪红刻翠的作品。作为爱国词人，他“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现在却拿自己素所鄙夷不屑的《花间集》词来教下一代，意即只好吟弄风月。这说明他面对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如此尖锐，也似乎悲观到了极点。最后两句：“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借古人之言以说己心，更是满腹牢骚，一腔激愤。
这首词的上下两片对比极为鲜明。上片从“金甲雕戈”到“楼船夜渡风涛急”，回忆往日军营生活，写得壮怀激烈，快意累累。从“有谁怜猿臂故将军”开始，突然一个大转折，写壮士凄凉，投闲置散的抑郁。下片纯是牢骚语，以嬉笑写愤激，色貌如花而肝肠如火，虽故作旷达语，而不平之气，充溢字里行间。词人写自己抛开“武略”，课读《茶经》，与客不谈边事，教儿但诵《花间》，似乎甘愿将生命的热力消磨殆尽，其实，从词序即可知道，风风雨雨，皆触动心事，可见其内心灼热之情。由此可知，下片所用口吻虽闲淡委婉，其实是更深刻地揭示了那一时代英雄无路请缨的一腔悲愤。
刘克庄的词继承了辛派词风，爱国精神与豪放风格相表里，而在使事用典、散文化、议论化方面更有所发展。从这首词来看，这类手法运用得相当成功。全词抑扬回旋，相反相成，用典多而含义丰富贴切，以散文句型发表议论而形象丰满，内涵深沉。上片从正面极力描写自己文才武略来抒发遭遇压抑的悲慨，下片从反面极力刻画自己的无聊消沉，最后两句忽然振起。全词跌宕起伏，波澜横生，是很值得体味的。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刘克庄“志欲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是很有识见的评语。
（顾易生 汪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