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满江红

岳珂

小院深深，悄镇日、阴晴无据。春未足，闺愁难寄，琴心谁与？曲径穿花寻蛱蝶，虚阑傍日教鹦鹉。笑十三杨柳女儿腰，东风舞。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洛浦梦回留珮客，秦楼声断吹箫侣。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

岳珂词流传至今者，据《全宋词》所辑，只有八首。但这寥寥八首词却呈现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情调：一种悲壮慷慨，豪气干云，俨然是稼轩词的嗣响；一种则情意绵绵，风格柔婉，颇有秦观、周邦彦的遗风。本篇写男女相思怨抑的私情，大概是受周邦彦的影响。周邦彦《清真集》中唯一的一首《满江红》（昼日移阴），就是写恋情的。不过，周词那一首是代言体，其中的主人公就是那个相思女子本身，全篇所渲染描绘的，都是那个女子的无聊情态和思念意中人的心理。岳珂此作虽也以大量篇幅写了一女子，但是全篇的主题却是表现爱恋这个女子的一位男子的相思之情；女子的形象，仅是在这位男子的想象中出现的。这是岳珂在学习前人的词法时善于变化之处。词的上片，全是虚拟之笔，想象女子在春日思念男主人公的情状。虽是虚写，却逼真细致，情景历历，使人如见其人其事。一上来二句，描写那个女子所独自居住的环境。那是一个幽深静谧的小小院落。由于情人的远离，这深闺之中没有了欢声笑语，因而镇日间静悄悄地，气氛空寂得令人难耐。更可恼的是，时当春日，天气冷暖阴晴没个定准，使人觉得很不好受，心绪也愈发烦乱了。天气之阴晴不定，暗喻女子思念情人时心情的不断变化，意思极为含蓄。“春未足，闺愁难寄，琴心谁与？”接下来三句，由景入情，正面点出女子的怨情。琴心，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以琴心挑之。”这里是代女方设想：闺中寂闷，无可交通心事之人，当此春昼，她如何排遣满腹愁怨呢？

以下由写情折入写事。“曲径”、“虚阑”二句，是一组工丽而流畅的对仗，意在进一步状写女子此刻之无聊。抒情男主人公设想，他的女相好此时感觉万般无聊，于是找些游戏来打发光阴。她时而在幽曲的花径里穿进穿出地扑捉蝴蝶，时而斜倚栏杆在阳光下教鹦鹉说话。……可是这些做法都没能帮她驱走忧愁。她偶一抬头，院中杨柳枝条飞舞之态又使她思绪万千了。上片末“笑十三杨柳女儿腰，东风舞”二句，从杜甫《绝句漫兴》“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化出，意思是说：女子看到婀娜的杨柳在春风之中自在摇动，恰如十三岁小女孩儿无忧无虑地扭腰作舞，她感到这种不知忧愁的张狂轻浮之态十分好笑。讪笑无知的植物，看似无理，却极有情致。一“笑”字将女子因物兴感、情绪更加混乱的心态点化出来了。

词的下片，换了一个写法，将彼此两面进行合写，显得相思之情更加凄婉动人。过片的四个三字句，接写女子黄昏之后的孤苦愁闷。这里用了两个比喻：云外月，喻心期阻隔，情人不得相见；风前絮，喻愁恨之绵绵不断。这四句，比喻生动，句促情切，使人似见女子春夜枯坐空闺、如泣如诉之状。“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二句，想象今夜女子悄然伫立，相思之情更深更苦。这里出以问句，更显出多情的男主人公对女方的无限关切。这二句，是全篇的转捩点，也是抒情的“词眼”所在。一“想”字笼罩前后文，关合男女双方。有此二句，才使人明白前面一大篇描写皆非实景，而是“今夜”所“想”。有此二句，才由虚拟与悬想巧妙地过渡到实写，从而正面写出男主人公一往情深的相思心理。“洛浦”与“秦楼”二句，即承“想”字而来，利用典故抒写自己空自怀想情人，却无缘相会的痛苦。前一句之“洛浦”，指洛水之滨，传说中洛水女神宓妃所居之地；这是化用曹植《洛神赋》梦见神女的情节及其中“愿诚素之先达，解玉珮而要之”二句之意。后一句，典出《列仙传》：春秋时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为作凤台以居，一夕萧史吹箫引凤，与弄玉升天仙去。前一个典故是正用，写自己梦见情人，醒后一切成空；后一个典故是反用，叹息成双成对的情侣无端被拆散。篇末“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细雨）”，以景语束住全阕，以示抒情主人公满目所见，无非令人断肠之物而已。无限的哀感顽艳之情，融入迷迷茫茫的春日黄昏景色之中，愈发显得愁绪无边，韵味深长。这个结尾暗用周邦彦《瑞龙吟》结尾“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而略加变化，是写景以抒情、语尽而情不尽的妙笔。全词虚实相间，情景交融，章法穿插变化，风格沉郁顿挫，用语典雅精丽，不失为一篇佳构。

（刘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