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宴清都
吴文英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①，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②冷落羞度。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③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雨。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注〕 ① 钿（diàn）合：钿为金饰之盒，有上下两扇，两扇相合叫钿合。 ② 嫠（lí）蟾：嫠，寡妇，蟾指月中蟾蜍。南朝梁刘昭注《后汉书·天文志》:“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嫠蟾”借指月中孤独的嫦娥。 ③ 华清：指华清宫，此处有温泉，为唐明皇避寒之地。
连理海棠是双本相连的海棠。唐玄宗李隆基宠爱杨贵妃，一次玄宗登沉香亭，召杨妃，杨妃酒醉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之而至，玄宗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也。”（见苏轼咏海棠诗施注引《明皇杂录》）玄宗与杨妃又有世世代代为夫妇的盟誓，即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因此这篇咏连理海棠的词就以李杨情事为线索而展开。上片咏花，处处关合李杨事迹，下片叙李杨事，又处处照应题面的连理海棠。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三句点明海棠花及所处的环境。“绣幄”，彩绣的大帐，富贵人家用来护花，以免为风雨所败。“鸳鸯柱”指成双成对的立柱，用以支大帐。花为连理，柱也成双。“红情密”言海棠花花团锦簇，十分繁茂，这是海棠花的特点。以“情密”写花，拟人称物。“腻云”常用来描写女子云鬓，这里以云鬓衬香腮来比喻翠叶护红花。“秦树”指连理海棠。《阅耕录》中记载秦中有双株海棠，高数十丈。此三句虽写花，但处处照应人事，柱为“鸳鸯”，花为“红情”“腻云”，花色之中已见人面。“秦树”影射此事发生于长安一带，于是李杨故事刚一开篇就隐见于中了。“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三句正面描写连理海棠。下面两根相倚，上面花梢交合，“锦屏人”指深闺孤栖女子。海棠上下都连在一起，十分亲密，使得闺中旷女羡妒不已。“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二句描写海棠花的娇态，她在交合的枝头睡足，而这交枝在她的梦中变成了燕股玉钗。苏轼也有咏海棠名句：“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但没有梦窗如此细腻。“梦枕”句又关合《长恨歌》中所写“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里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苏轼咏海棠有句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词中这三句化用东坡诗意，写人们连夜秉烛赏花的情景。“障”字写出在户外看花，必须障烛以避风。“滟蜡”形容蜡烛大、蜡泪多。“满照”的“满”字形容烛光明亮，“欢丛”指海棠交合的枝叶。“嫠蟾”的“嫠”突出嫦娥的孤单冷落，因自惭而羞见连枝海棠。词的上片重在描摹连枝海棠的形态，但又是句句关联美人神态。词人体物工细，运笔浑化，花光之中处处见人影，人情物态，水乳交融。
过片宕开一笔，从咏花过渡到叙人事。“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人间句言世间有多少不成连理的夫妇，他们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此句与“嫠蟾”句相呼应，与此形成对比。“华清”二句描写贵妃占尽风情雨露，独自为春，温泉蒸腾，池水荡漾，仿佛置身于春风雨露之中。“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古代女子出嫁后，将双鬟合为一髻，示有所归，夫妻恩爱，还要绾结罗带同心。杨妃承恩得宠，与明皇形影不离。“连”“同”又扣合题面“连理”，并照应上片的“兼倚”“钿合”二句，写人亦不离花的特点。“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雨。”李杨情事建筑在“人间万感幽单”的基础上，自然也不会久长。渔阳鼙鼓，惊破李杨好梦。他们仓惶西逃，杨终于死在马嵬事变中。词写到李杨最欢乐处，笔锋突然转到“长恨”的悲剧，化用《长恨歌》诗意，内容更深厚，联想更丰富。《长恨歌》中写长恨处很多，而词只把“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隐括到词中只七个字“暗殿锁、秋灯夜雨”，却写出了玄宗回京后为太上皇，杨妃已死，他又受到肃宗的软禁，孤独寂寞的情景。“锁”字形容高大深邃的宫殿为夜气笼罩，也兼有被软禁之意，又值夜雨灯昏，则更为凄凉。和上片的“障滟蜡，满照欢丛”形成鲜明对照。“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三句花人合写。从写李杨爱情的角度看，前二句是化用《长恨歌》中的“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等句，这是李杨二人的愿望，“旧期”就是七月七日，“春盟”就是生生世世为夫妇的愿望。“红朝翠暮”就是朝朝暮暮、倚红偎翠，永不分离。从写花的角度看，就是赏花者与海棠相约，希望能与红花翠叶长相对。
这首词堪称咏物词中的神品，词作描写连枝海棠时，扣住描写对象的特征，写得工细贴切。如“芳根兼倚，花梢钿合”“交枝”“瑶钗燕股”，或描摹，或比喻，或借代，从正面扣合“连枝”特点。“锦屏人妒”“嫠蟾冷落”，又以对比反衬的手法来写“连枝”，扣题而不直露。另外，这首词咏物而不粘滞于物，物态人情，难分彼此，花中有人，人不离花，如结尾几句，若确指李杨，则盟誓在七月七，不在春日；若坐实指海棠，花不能言，难以践约，但是细细品味，又是句句写花，句句写人，妙处只在一片化机。
这首词写得精致含蓄，不显露，不浅薄。结构十分严谨，词中上下片、起句结尾互相呼应拍合，极为精当。过去一些词论家称道梦窗善用丽字，初看起来，雕绘满眼，实际上梦窗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蕙风词话》）。此篇用丽字极多，如绣、鸳鸯、红、芳、花、钿等等，运用这些丽字时词人注意到这些丽字和表现题材的结合，而不是游离于内容之外，它们都是扣紧连理海棠和李杨事，是为表现词的内容服务的。并且词人还善于用动词调动这些丽字，这样就不会“若琱璚蹙绣，毫无生气”了。
（王学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