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木兰花慢
吴文英
游虎丘，陪仓幕，时魏益斋已被亲擢，陈芬窟，李方庵皆将满秩
紫骝嘶冻草，晓云锁，岫眉颦。正蕙雪初消，松腰玉瘦，憔悴真真①。轻藜渐穿险磴，步荒苔、犹认瘗花痕。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 开尊，重吊吴魂。岚翠冷，洗微醺。问几曾夜宿，月明起看，剑水星纹。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
〔注〕 ① 真真：唐代名妓。唐范摅《云溪友议》:“真娘者，吴国之佳人也。比于钱塘苏小小，死葬吴宫之侧，行客感其华丽，竞为题诗。”
此词写于苏州。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云吴文英曾在苏州仓幕任职。仓幕同僚魏益斋将离开苏州，前往京城杭州，同事为他饯行，同游虎丘，梦窗写了这篇词记录游宴，抒惜别之情，并寄寓了身世和兴亡之感。
“紫骝嘶冻草，晓云锁，岫眉颦。”词一开篇就点明这次游宴的时令和气氛，这是通过景物描写表现的。紫骝马不肯吃冻草而长鸣，说明了时令，并暗示分别（李白《送友人》有“萧萧班马鸣”的句子）。天空阴云密布，虎丘也好像双眉紧皱。“锁”字点明一点阳光也没有，并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马嘶、冻草、云锁、岫眉颦几个意象使全篇笼罩了凄凉的气氛。“正蕙雪初消，松腰玉瘦，憔悴真真。”三句凭吊真娘。“蕙雪”承“冻草”“晓云”而来，这里用“蕙”来形容雪，和下面凭吊美人相应。“松腰”二句用憔悴美人来形容松树枝干之瘦，又把它和楚宫细腰、名妓真娘联系起来，立意颇新。实际上这二句也是一笔双写，既是描写虎丘前的松树，又是凭吊真娘（真娘墓就在进山门不远处）。梦窗有一妾早亡，睹真娘墓未免生感。“轻藜渐穿险磴，步荒苔、犹认瘗花痕。”这是写登虎丘的过程。“轻藜”指很轻的藜杖，梦窗等人扶杖而攀登虎丘。此句用个“穿”字，意在表明虎丘道上林木浓密。“瘗花痕”指埋葬美好事物的痕迹。苏州曾是吴国的国都，阖庐、夫差在这里建立了不少宫殿园囿。词人在险磴荒苔之间辨认过去的繁华的遗迹。“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这是词人在一一辨认了过去美好繁华遗迹后发出的感慨。阖庐振兴了吴国，最后在与越国交战中身亡。其子夫差，为父报仇，灭了越国，但最后却放走了越王勾践，耽于酒色享乐，最终又被勾践灭国杀身。“千古兴亡旧恨”一句的含意是极丰富的，既有夫差如何励精图治，兴邦雪耻；也包括夫差如何被胜利冲昏头脑，沉溺于享乐而导致亡国杀身。“半丘”句是写吊古的环境，把“兴亡旧恨”融入半丘残照孤云的画面当中，不仅写出吊古在词人心中引起的凄凉之感，而且这个凄凉的画面也正是南宋残山剩水的写照。吴国兴亡的教训在南宋是个敏感的话题。张伯麟在太学墙壁上写了“夫差，尔忘越王之杀尔父乎？”于是被刺配，所以词人就在写景中打住了。
“开尊，重吊吴魂。岚翠冷，洗微醺。”过片紧承上片而来。上片已写到“兴亡旧恨”，所以下片说“重吊”，如果“步荒苔”之时只是由于繁华遗迹所引起的一时枨触的话，那么此时便有开尊细论之意。“吴魂”是包括了吴地的英雄美人的，如阖庐、夫差、伍子胥、西施之类。“岚翠”即指山岚，山间雾气因绿树映衬而呈翠色，往往日暮最浓，故戎昱诗云：“每到夕阳岚翠近。”此与上“残日”呼应。湿润的山雾如寒水浸面，使得微有醉意的人们清醒了，所以他们才能“重吊吴魂”。“问几曾夜宿，月明起看，剑水星纹。”借吊古抒发自己的怀抱。传说阖庐死葬虎丘，以扁诸、鱼肠（均为名剑）三千殉葬，阖庐墓外有水池绕之，名曰剑池。古代传说宝剑沉埋于地下，剑气可以上冲斗牛之间，于夜晚可以看到。因此吊吴魂，必然说到剑池之下的宝剑，谈到宝剑沉埋，必然要说到夜间可以在此看到剑气上冲斗牛。这和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中所写“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的意境有点类似，只是梦窗以疑问句出之，比稼轩平和一些。其中有感叹自己和同事们久沉下僚之意。“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二句送别魏益斋。言登临之后魏就要离吴进京了。“软红”喻指繁华的京师，言魏被亲擢，到杭州后一定春风得意，有如先去探花的使者，这既切合当时节令，又有祝贺魏进京和预祝即离苏州仓幕的陈芬窟、李方庵之意。“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二句以写景总结了全篇，其表达的情感是复杂的。“故苑”即长洲苑，汉吴王林苑，此指苏州。此处有吊古意，所以称“故苑”。站在虎丘上回望苏州，在一片迷茫浩渺的烟雨沧波中，黄昏来临了，梅花虽被风雨所败，但它的飘落也正预示着春天的到来。这幅画面所蕴涵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吊古伤今、惜别怀人所产生的怅惘情绪，也有因友被拔擢而产生的希望。
这首词是一首记游词，它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写的，从早晨到虎丘写起，一直写到傍晚宴会结束。但词人在选材和结构上颇费匠心。首先是起句，词论家们很重视起句，主张开门见山，少些纡徐曲折。这首词开篇即点明“游”，干净利落。“紫骝嘶冻草”五个字点明了出游、时令和离别时的气氛。结尾用景语收，融情入景，仿佛无限烟波在眼前荡漾。上片收尾似意已完，叙事、写景、抒情皆备，而下片能另开一境，把吊古、抒怀与惜别结合起来，但并没有离开“游虎丘”这个题目，而且是游虎丘必应有的节目。过片处承前启后把上下片粘合得很紧。在叙写中富于变化，在结构上则是严谨的。
（王学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