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望远行

李璟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此词托居人念远寄意。观其所居玉砌、朱扉，主人公自然是一位贵妇。她在怀念远行的心上人。从白天到深夜，从深夜到拂晓，从拂晓到朝日临窗，柔肠百结。歇拍翻出一个“惊”字，悠悠思服中，忽感流年偷换，益深蕙兰不采、秋草萎凋之痛，一往情深中，极翻腾跳荡之致。

起首两句写白日之思。在阳光照临下，玉砌花光，何等明丽温馨，朱扉又何等堂皇富艳，乃接以“镇长扃”，则前此之明丽温馨，堂皇富艳，顿成凄凉冷落。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说：“词之妙全在衬跌。”此章一起，便用衬跌手法，构成一种幽凄悄悄的意境。次句叠二“长”字，更加深了这种意境。这位思妇在朱扉长闭中，索居幽独，以如花似玉之华年，对此玉砌花光之淑景，心情如何，不言可喻。白昼已难消永日，漫漫长夜更添心头凄寒，三、四句便写静夜之思。她转侧床笫，遥夜岑岑，室中之寒气至夜深而益厉，心头之凄冷也随夜深而弥冽。可见，“夜寒不去寝难成”者，非徒言气候，乃着意心情。“炉香”句接写她在静夜中的无聊情境。幽悄凄寒，人影茕独，一任香烬烛昏，她哪里还有心思重添重剪！“炉香烟冷”四字，极写其夜深难寝、百无聊赖的情怀。“亭亭”本炉烟袅袅上升景象，“自”即“犹自”之自。但既说“烟冷”，又安得复见炉香之袅袅婷婷？揆之常理，似不可解。其实这是一种幻觉，这幻觉更深一层地显示出她惝恍的情怀。因为，她此时方欹枕未曾合眼，而心有专注，不觉炉香已烬，乃依稀似仍见一缕微烟，亭亭不尽；一如伊一缕情丝，萦回而缕缕不绝。这一句写得迷离惝恍，虚幻中有至情在。

过片“残月秣陵砧”, “残月”映射上片“夜寒”，承上而意脉不断；“秣陵砧”暗逗下片“征人”。“残月”较之“夜寒”，时间更推进一步；“闻砧”以声逗情，笼罩下片，又转出了新境，深得“不脱不粘”、层层推进的妙谛。这是从词的结构章法看。再从情境看，换头五字，形成一种缥缈而又缠绵的意境，起着渲染气氛的作用。“残月”有两层意思：一是落山之月，一是残缺之月。落山之月，表明夜阑欲曙，她已经通宵不眠。残缺之月，自非团圆满月，伊人对此，又怎能不兴人月两亏之叹！在此对景难堪之际，复有疏砧断续，与月俱来；则目既不堪接，耳复不堪闻矣。因为，那捣衣之声，极自然地引起她的玉关之情，则“征人”宛然在意念之中了。现在，这位征人不但没有归期，连消息也杳不可得，这时缓时急的砧声，不传他的远信以慰人，但传离情别恨以恼我，实可怼怨。“不传消息但传情”句，以转折为递进，语气中隐然有无可奈何的怨怅情绪。怨及疏砧，未免毫无道理。但这种毫无道理之处，正是她痴绝苦绝而又无可告语的心理状态的绝妙写照。此即词家所谓“无理而妙”。

全词自朱扉长扃一路迤逦写来，愈转愈深，结处“黄金窗下”，进一步写出她的晨间之思。这首词最出色的地方，也就在这最后一结，翻起了新的波澜。“忽然惊”三字极超妙，记录了她心底陡然发生的强烈震动。前此残月疏砧，逗引她神驰万里。沉思结想之际，她不悟身在何处，夜已如何；现在突见晨曦如黄金照临窗下，始知东方既白，一番思量，便成旦暮。因此她顿感日月不居，流年似水，即使与所思重聚，到那时只怕彼此也都老了。白发偷上鬓边，青春已经消逝，岂不仍然是良辰美景虚设吗？有此一结，将前此朝朝暮暮的相思情意，全部推开，进入了一个更深邃迷惘的哲理境界。思君不见固然是人间痛苦，思而最终得见又何尝一定不是痛苦？全词在这样一种要眇迷惘的心理状态中作结。沈谦《填词杂说》云：“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王又华《古今词论》也说：“后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李璟这首《望远行》的结尾，则又不只是“众流归海”，而是在归海之际激起波澜，结出一层动荡不安的情意。它在缠绵缱绻中振起，在振起中转入更深一层的缠绵缱绻。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