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望江南

金德淑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玉楼间。

黄宗羲说：“文章之盛，莫盛于亡宋之日。”（《谢皋羽年谱游录注序》）此言极有见地。祥兴二年（1279）宋亡。但宋虽亡，宋代文化仍不减其光辉。宋亡时期涌现众多文学杰作，金德淑的这首《望江南》，即其中之一。此词堪称亡宋之挽词。

明初杨仪《金姬传别记》载：“（李）嘉谟孙，失其名，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今北京），尝夜对月独歌曰：‘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夜静闻邻妇有倚楼而泣者。明日访其家，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叩之。德淑曰：‘客非昨暮悲歌人乎？’李答曰：‘昨所歌诗，实非己作。有同舟人自杭来，每吟此句，故能记之耳。’德淑泫然泣曰：‘此亡宋昭仪王清惠所作寄汪水云诗。我亦宋宫人也。昭仪旧同供奉，极相亲爱，今各流落异乡，彼且为泉下人矣。夜闻君歌其诗，令人不胜凄感。当时吾辈数人，皆有赠水云。’因自举其所调《望江南》词（略）。歌毕，又相对泣下。”水云即汪元量，给事宋廷，宋亡，随宋三宫入元大都，是著名爱国诗人、词人。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水云南归，宋旧宫人金德淑等送行，赠以此词。这时，宋亡已十年。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上句点明时间正值春天（宋亡后第十年），下句描写空间范围燕山（元大都所在地）。曰“睡起”，更写出女主人公（被俘至此之宋旧宫人）。尤可体味者，时虽春天，白雪仍积满燕山山脉，是万山缟素矣。缟素，是传统丧服。万山缟素之意象，实已暗逗全词哀悼宋亡之含蕴。再回味春睡起，则亦不无一份往事如梦及痛定思痛之意味。起笔造境，沉痛至深。“万里长城横缟带”，主人公展眼燕山山脉，但见那积雪皑皑之万里长城，蜿蜒起伏于丛山峻岭之颠，竟宛如祖国山河所披戴上之一条缟带。万里长城，为历史文化凝聚之一伟大象征。缟带，为传统孝仪之一重要丧服。直出缟带一辞，命意至深亦至显。国破山河在。大地山河为神州陆沉，乃既服素衣，更系缟带，这一意象是何等肃穆庄严，其意蕴又是何等沉痛隆重！在女主人公之心魂中，自己亦已与大地山河一道为祖国之亡而服素戴孝矣。全词基调定于此句，而此一杰句亦为全词神光聚照之篇眼。人们常称道吴伟业“恸哭六军俱缟素”之句，以梅村诗句视此“万里长城横缟带”词句，相去何啻霄壤。“六街灯火已阑珊。”六街，指大都城。灯火阑珊，是灯火将尽未尽。稀疏冷落的几点灯火，越发反突出夜色沉沉，暗淡凄寂。自春睡起至灯火阑珊，时间延及整日，词之意境遂觉无限遥深。而暗淡的现境，更写照了词人暗淡的心态，也意味着同样暗淡的现实。上句极写缟素皎洁，此句极写昏暗沉寂，一明一暗，对照有致，遂写尽词人心灵里的哀思与重负。“人立玉楼间。”结笔直接描写主人公之自我形象，总绾全部上文。玉人（女主人公可无愧此一美称）独立玉楼之上，自睡起以至于夜阑，独立久矣。此一全幅词境，乃祖国母亲之一孝女，为亡母默默致哀以至久久之境界。她所奉献于母亲的，乃是一颗难灭的丹心，又岂止是大地山河之素服缟带而已。全词曲已终，而悲伤无已。无怪乎后来金德淑对人诵此词，犹感至相对泣下。晚清词论家端木埰标举“重、拙、大”之词旨，这正是一完美之典范。

这首词的价值是不朽的。其独特的艺术造诣有二。第一是境界重、拙、大。此词之意境，为哀悼亡国，此之谓重。其写造境界，用笔朴素无华，此之谓拙。其境界包举积雪燕山、万里长城，悲壮无比，此之谓大。第二是具有高度象征性。此亦是词之艺术绝诣。词为悼南宋亡国而作，调寄《望江南》，此意甚明。全词极厚婉，无一字直言其意，而尽托其意于具高度象征性之意象。雪满燕山，皑皑白矣。万里长城，缟带素矣。百尺高楼状之以玉，亦皎皎洁白。缟素洁白，既为传统之孝服标志，故雪山、缟带、玉楼，无不为哀悼国亡之最好象征。诸象征融摄于主人公之心目中，遂整合为一悼故国之全幅庄严境界。此一词篇，亦遂成功为亡宋之一不朽挽词。词虽用笔墨写成，实无异用血泪。虽未写痛哭，实比痛哭更为沉痛。宋虽已亡，而词人可谓宋代文化所托命人之一。词人是一女性，竟能以极大之笔力，高明之艺术，写就此词。但在她自己，却又是举重若轻，不过为沉郁久积的爱国情思之一自然发抒而已。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