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雨中花
朱敦儒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占汴京，宋室南渡。在这场政治剧变中，朱敦儒不得不离开生养之地洛阳，随着逃难的人流萍飘梗泛，辗转来到岭南，在粤西泷州暂住下来。去国离乡的悲痛，疮痍满目的现实，极大地震撼了词人的心灵。他的词风为之一变，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吟唱“且插梅花醉洛阳”那样逍遥的诗句了。涌现在他笔下的是一种沉郁苍凉的格调，是一种充满忧患意识的悲歌。这首词就是一个代表，变豪爽为悲凉，堪称稼轩词的先驱。
上片以“故国当年得意”起句，追述了承平岁月中的胜景清游。“故国”指洛阳。“上苑”即上林苑，东汉时置，在洛阳城西。“长楸”，指官道旁所植之楸树。曹植《名都篇》所咏之“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为此处所本。词人用射猎西苑，走马东郊，来概括往日与狂朋怪侣俊游的盛况，既是用典，又是纪实，笔力遒劲，具足声容。一个英气勃勃的洛阳少年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了。下面用一个去声的“对”字领“葱葱”两句，为我们展示出一幅生机活泼、热气腾腾的广阔背景，这是由点到面辐射性描写技法的成功运用。从章法上看，它还是故意设计的顿挫之笔，不肯教“射麋”、“走马”的俊迈之气一下发露太过，因而设计了这样一个插入语来加以跌宕，正是书家所说的无垂不缩的技法。接下去再用“好景”两句挺接发端之意，然而却只点到为止，不作过多的渲染。经过一番蓄势，然后用一个“向”字领出了“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三句嚼雪盥花、辞情兼胜的妙语来。无论是对雪，还是观花，在这些清游雅集场合里，占尽风流出足风头的总是他。这一气呵出的三句，真把这位骏马貂裘的青年公子的狂游盛况写到了极致。词的上片也就戛然而止。而把读者留在这令人沉醉的俊游里去细细品味。
转入下片以后，词意陡然一变，大起大落，与前片适成截然相反的对比。“胡尘”三句，写金兵南下之时，词人被迫避难南荒，不得不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曳裾”，提着衣襟，形容谦卑之态。曳裾侯门，指寄食权贵的宾客。应刘，即汉末依附曹氏的应玚、应璩兄弟与刘桢。流离道路已极不堪，寄食豪门，仰人鼻息，痛苦又更甚一层。一个“强”字包含了多少酸辛，这是一个倔强者无可奈何的喟叹。沦亡的痛苦，把词人从风月流连的醉梦中惊醒。他和同时代的许多爱国诗人一样，也要为民族的振兴呐喊搏斗。他的“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相见欢》）的慷慨悲歌；他的“奉天威，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苏武慢》）的豪情壮志，都说明他和抗金的志士有着同样的感情和抱负。然而在那个君孱臣佞的小朝廷里，他的满腔热情，根本不被置理。“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就是这种内心痛苦的披露，“螭”，龙类。“蟠”，伏也，即卧龙之意。二句意谓：莫说有卧龙的才具，也无法建树封侯的功业。这是报国有心，请缨无路的英雄的悲叹，语气沉重，充满失望的痛苦。作者在《水龙吟》中所述“奇谋报国，可怜无用……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与此枨触正同。
接下来“塞雁”、“蛮江”二句，以精整的对句形式，抒写了郁勃于胸的故国家山的苦思。塞雁是幸福的，它不受人间兵戈的阻隔，年年春天可以结阵北去；蛮荒的江水是自由的，它日夜不止地依旧自西向东流入大海。唯有自己这个天涯的羁客，却不能重返故园了。寄乡愁于去雁，感岁月于江流，无情景物，并惹哀愁，融景入情之佳句也。歇拍三句，更进一层，把悲哀推到了极点。此身已老，北归无望，这已是人生的悲剧。然而作者并不满足于这种描写，而是运笔虚际，翻腾出一个心魂入梦、重返家山的结局来。以梦境的欢愉来衬托实境的悲惋，益觉加倍的悲哀了。洛阳，为东周的王城，故以之指代故乡，并与篇首相绾合，结构谨严，语极沉痛，真所谓返虚入浑的高境。习词者于此等处，宜细细体会，不可粗粗放过。
（周笃文 王玉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