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雨中花慢
赵可
云朔南陲,全赵幕府,河山襟带名藩。有朱楼缥缈,千雉①回旋。云度飞狐②绝险,天围紫塞③高寒。吊兴亡遗迹,咫尺西陵,烟树苍然。 时移事改,极目伤心,不堪独倚危栏。唯是年年飞雁,霜雪知还。楼上四时长好,人生一世谁闲。故人有酒,一尊高兴,不减东山。
〔注〕 ① 雉:古时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引申为城墙。 ② 飞狐:飞狐关,一名蜚狐,位于今河北涞源县北。山道奇险,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属赵。作者身在代州南楼,目不及飞狐,故以“云度”写之,亦想象之笔也。 ③ 紫塞:即长城,泛指北方边塞。晋崔豹《古今注》:“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古长城横过雁门。
这阕怀古词,是赵可入仕金朝后所作。作为一个汉族文人,入仕异族,词人内心深处既有仕金后的重重矛盾,又有山河沦丧的故国之恸,因而词作不像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张孝祥的作品那样大江奔流,汪洋恣肆,一泻无余,而是将无可发泄的故国之思、民族之情,借着凭吊历史陈迹,婉曲发之于词,这就使此词呈现出特有的悲郁苍凉,哀怨缠绵,含蓄蕴藉。
上阕起三句“云朔南陲,全赵幕府,河山襟带名藩”,分述代州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河山形胜。云,云中郡;朔,朔方郡:皆汉代北边郡名。而词题中的“代州”,即宋之雁门郡,金曰代州,治雁门(今山西代县),在云朔的南边,战国时属赵。“全赵幕府”即明指代州曾是赵国的管辖范围。作者身临赵之旧藩,王朝兴替,遗迹在目,自然激起胸中的层层波澜,这就为下文“吊兴亡遗迹”设下了伏笔。“名藩”,重申代州乃历史胜地。词人放眼江山,对代州作了全景鸟瞰:重峦叠嶂,滹沱河穿境而过,如襟如带,一派雄险境界。此三句起笔擒题,大处落墨,将作为沧桑变化标志的代州横兀眼前。然后,沿此意脉,用“朱楼”以下四句,推出了一幅幅雄奇画面,而以“有”字冠领,使这些画面犹如电影中的一个个特写镜头,扑面而来:历尽风吹雨打,先朝遗迹朱楼依旧是那么地高远,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绵绵的古代城墙逶迤延续;飞狐关的绝险处,断云正依依飘过;天似穹庐,笼盖着高大凄寒的古长城。这几句,笔墨纵横雄浑,意境苍茫雄奇,表现了词人对历史名藩的凭吊和追怀,所以紧接着写了“吊兴亡遗迹”三句。这三句,既是景物的描绘,也是心情的抒发。西陵,盖指西陉山,亦曰陉岭,即雁门山,在代县西北,古称天下九塞之一,为北方之险,汉高祖伐匈奴,北宋杨业破辽兵,皆由此进兵。词人登代州南楼,西陉放眼可望,犹近在咫尺。设此一笔,流露了词人的故国山河之思,更加丰富了“吊兴亡遗迹”的内涵。“烟树苍然”是上阕最后一笔写景,虽为描绘“西陵”而设,却也为上阕诸景蒙上了一层迷惘神奇的色彩。
下阕转入抒情。过片三句是目击自然界的沧桑而引起的对于人事兴衰的感触和哀痛。“时移”“极目”,皆承上阕而来;“伤心”由“吊兴亡遗迹”所致。时过境迁,昔日那些煊赫一时的帝王以及他们的业绩,都已成为过去;如今虽然江山依旧,却早已是山河易主,令人黯然伤神,因而不忍独自倚栏。“不堪独倚危栏”系由李后主“独自莫凭栏”句点化而来。由上阕已知词人在登临览胜,这里偏说“不堪”凭栏远眺。追怀故国,念世事沧桑,以致满腹悲哀,且这悲哀又无处可诉,无人会意,此情此境,最为难耐,故曰“不堪”。“唯是”二句,明是写雁,实为抒情。时值深秋,霜雪高寒,北雁南飞,年年如此,而词人却远离地处晋南的故乡高平,栖迟北地代州,欲归不能,竟连大雁也不如!这两句,将词人痴痴地、徒劳地怅望北雁南飞的凄怆哀痛表现得格外清晰,也是点题之笔。“楼上”二句,是词人在叹雁知还,百般无奈之下,滑出的软弱无力之笔。春秋代序,光阴荏苒,这代州南楼虽有四时景色,但人生劬劳,终无闲期,毕竟可哀。这是词人疲惫不堪的嗟伤。结尾三句,是词人在万般无奈之下的自我安慰。“一尊”,即一杯酒。“东山”,用谢安隐居东山故事。这三句,从字面上看,既有饮酒之乐,又有退隐之闲,其实,这里的“一尊高兴”,并不是像杜甫“青云动高兴”(《出征》)那样,真的动了高远的兴致,而只能是借酒浇愁,苦中作乐,且这“酒”,也只不过是“故人”的酒。所以“不减东山”也只能是一种虚拟,聊以自慰而已。明明是内心的悲痛,却出之以达观旷逸,诵读之下,遂觉欢乐之句,尽是悲痛之泪。
这首词最突出的艺术特点,在于写景。因其登临纵目,北国江山,俱收眼底,故笔下多博大之景。“云朔”“全赵”“河山”,皆有大气包举之势。“朱楼”四句,一句一景,且都有极妙的修辞。“楼”用“朱”“缥缈”修饰,遂觉壮丽高大,烟云掩映,如出重霄;“雉”(城墙)用“千”形容,以见其城之广,再饰以“回旋”,遂觉气势飞动;写飞狐关用“云度”烘托,以见“绝险”之势;写“紫塞”,前加“天围”,后缀“高寒”,遂觉高大苍莽,不可仰视。且楼阁、关塞,本皆静物,而词人却赋予动态特征,使之神采飞动,构成一种雄浑奇壮的艺术境界。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不可控驭的贞刚之气,读来给人以鲜明而强烈的“力度”感。
(马以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