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天仙子

韦庄

蟾彩霜华夜不分。天外鸿声枕上闻。绣衾香冷懒重薰。人寂寂，叶纷纷。才睡依前梦见君。

花间词人的词作，多以女性为主人公，而描写似睡似醒、半梦半醒之间的贵族女性，更是他们中许多人的通好。韦庄的这首《天仙子》，便是这类作品的一个代表。

“蟾彩霜华夜不分。”蟾，指月亮，因传说月中有蟾蜍，故以名之。蟾彩，即月光。霜华，可单指霜，这里也可以理解成是霜反射出的光。在中国的传统诗歌里，月光和霜华常常成对出现，形成互喻或互代。像唐太宗的《秋暮言志》诗：“朝光浮烧夜，霜华净碧空。”这里的霜华指的就是月光。再比如白居易的诗句“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长相思》），陆龟蒙的诗句“寥寥缺月看将落，檐外霜华染罗幕”（《齐梁怨别》），月光和霜华都是相互承接着出现的。至于李白著名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静夜思》）所表达的，更是几乎和本句相同的意思了。月光是皎洁的，霜华同样是皎洁的，故二者常常难以分辨。只可惜，二者虽然是同样的皎洁，但却是冷的。

在一片皎洁的清冷当中，主人公醒了。“天外鸿声枕上闻”，征鸿的啼叫远远地传来，倒越发衬托出室内的孤寂。征鸿，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既可以是传递远方消息的信使，也可以是远行游子的比喻和象征。但无论意义为哪一种，女主人公此刻听到的却只有鸿声。此刻的她，承受的该是双重的失望了吧！人在睡梦中醒来，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双重的寒冷。“绣衾香冷懒重薰”变冷的不仅是心境，同样还有现实。薰香的绣衾慢慢变冷，女主人公却懒得再去重薰。在这里，我们可以隐约看出女主人公的身份。

“人寂寂，叶纷纷”，两个三字句，使得全词的韵律节奏到此一转。鸿声方渺，却又传来落叶的声音。落下的叶子，青春已经消逝，然而见证其生命终结的，除了在这冷夜中独醒的女主人公，竟然并无他人。现实寒冷，倒催人入梦了。这失意的女子，终于重又沉沉睡去。“才睡依前梦见君”，正由于此人乃魂牵梦绕，故刚刚入梦便已梦到。而一个“依前”，更见出了原来是夜夜如此，非止一次。女主人公做的是一个温暖的团圆的梦，还是一个伤心的别离的梦，我们已经无从得知。我们所清楚知道的，是每个梦都会有醒来之时。于是，无论梦中如何，我们的主人公注定每日都要遭受这梦醒之时的折磨了。而更让人难过的是，这心灵上的周而复始的折磨，我们竟然似乎无法看到它的终止之时。

韦庄的这首词，以清丽之语，写凄绝之情，真正做到了“似直而纡，似达而郁”（语出《白雨斋词话》），语意自然，而无刻画之痕。况周颐在《餐樱庑词话》中说：“韦词运密入疏，寓浓于淡。如《天仙子》‘蟾彩霜华’、‘梦觉云屏’二首，及《浣溪沙》《谒金门》《清平乐》诸词，非徒以丽句见长也。”韦词之所以能做到如此，乃在于其能在全篇贯以一个“情”字。霜华蟾彩，鸿声香枕，皆人所常见，若非“以我观物”（语出《人间词话》），又安可动人？人言韦词多有“思君”之意。如此解释，倒是符合了传统的儒学传统。但通过对韦庄一系列的写梦里梦外的词进行分析，我们看出，他所书写的其实多半还是自己的私人感受。比如他写人从梦中醒来时感受到的那种寒冷，和我们普通的日常感受是非常接近的。如果他作词的目的乃在于抒发自己对君王的道义上的爱戴和思念，他又何必将这些细节刻画得如此入微呢？所谓“词为艳科”, “艳科”的含义，岂不是意味着它可以暂时地躲避开传统道德的约束么？

（刘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