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大江东去
赵秉文
秋光一片，问苍苍桂影，其中何物？一叶扁舟波万顷，四顾粘天无壁。叩枻长歌，嫦娥欲下，万里挥冰雪。京尘千丈①，可能容此人杰？ 回首赤壁矶边，骑鲸人去，几度山花发。澹澹长空今古梦②，只有归鸿明灭。我欲从公，乘风归去，散此麒麟发。三山安在，玉箫吹断明月！
〔注〕 ① 千丈：一作“十丈”。 ② 今古梦：一作“千古梦”。
《大江东去》即《念奴娇》，因苏轼赤壁词《念奴娇·赤壁怀古》有“大江东去”句，故名。“用东坡先生韵”，就是采用苏轼赤壁词的原韵。苏轼的词对金朝词人有很深的影响。赵秉文极慕东坡，他的词作现存共九调十首（据唐圭璋编《全金元词》），追和东坡词原韵者，除《大江东去》外，还有《缺月挂疏桐》（即《卜算子》，东坡《卜算子》有“缺月挂疏桐”句，故名）。
东坡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曾夜游黄州城外的赤壁（即赤鼻矶），写下了千古名作赤壁词和《赤壁赋》。赵秉文的这首和韵之作，隐括了东坡这词与赋的语意，对当年屈谪黄州的苏轼表示了深切的怀念与同情；同时也表现了自己的消极出世思想。
词的上片，以问月起句。以“桂影”代月，以“秋光”衬“桂影”，且以“苍苍”形容之，于是，一片高洁苍凉之气，横空而降。诗词中以“问月”起笔，颇多先例。如李白诗《把酒问月》起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词《水调歌头》起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皆系百代名句。但秉文问月，却特有新意。他问“苍苍桂影，其中何物”，而答案已巧寓其中：“桂影”之中，桂影而已。“桂影”既代月，又实指月中的桂影。所以，他的问月，不是在于探求，而是在于借问月，点明作词的时间：秋季的月明之夜，这也正是东坡游黄州赤壁的时间。然后，词笔由月及人，想到当年“纵一苇（扁舟）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苏轼《前赤壁赋》）的夜游赤壁的苏东坡。这就自然产生了“扁舟”以至“叩枻长歌”等句。这几句用笔虽无新奇，只是隐括《赤壁赋》语意，但这寥寥文字，却收尽东坡夜游赤壁的景象与情态，正是颇见笔力之处。“京尘”二句，转入感慨，对苏轼的屈谪黄州以至于他的坎坷终生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对于当时的官场（“京尘”）深表愤慨。这两句在作词技法上的妙处，不仅在于使用笔由对客观景象的描述转入主观感情的抒发，从而为上片绾结；而且有启下之功，为写好过片作好了铺垫。过片承上片“人杰”不得见容，写到“骑鲸人去”，思想内容上既与上片意脉不断，而又能宕开一层新意，转入自抒怀抱。“骑鲸人”本指李白，这里是借指苏轼，与上片“人杰”相应，透露了对苏轼的景仰。秉文《题东坡四达斋铭》曾说“东坡先生人中麟凤也”，在其《东坡赤壁图》诗中又称苏轼为“百世士”，此皆“人杰”之意；他在《题东坡书孔北海赞》中，盛赞东坡“雄节迈伦，高气盖世”，此即“人杰”的注脚。“几度山花发”则明写东坡去世之后时间的流逝，暗含东坡去世之后的寂寞（东坡卒后七十年始谥“文忠”，时秉文已十多岁了），而其影响却时有表现，如山花之开放。这两句中，也渗透着秉文吊古伤今之情。于是化用杜牧《登乐游原》诗句“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申说此意，“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灭”，以“今古梦”两句表露自己的悲感。苏轼亦屡言“古今如梦”（《永遇乐》）、“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八声甘州》）、“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哨遍》），他的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以高明的艺术笔墨表现出来，使赵秉文在思想上产生共鸣。秉文晚年，时值金朝将亡之际，他深为国忧，但又无力挽救其危亡，思想上的入世与出世，矛盾激烈，而终于转向升仙求道。他想随苏轼仙去。“从公”三句，由“骑鲸人去”“今古梦”几句激出，语意决绝。但决绝之中，又深含悲慨。这层意思在他的古诗《东坡赤壁图》中说得很清楚：他要与苏轼“相期游八表，一洗区中愁”。秉文此时的思想与东坡在黄州时期极为相似，这也可能是他作这首和词的原因之一。但是，毕竟仙山难寻，只有徘徊月下，把满腔心事寄托于玉箫而已。
这首词始以秋光桂影，结以玉箫明月，虽其间辗转变化，而终能浑然一体。虽词中多有“仙语”（元好问《题闲闲书赤壁赋后》），但从全词遣词造语、写景抒情以及所创造的艺术氛围上看，却是“词气放逸”（同上）的，清代徐釚也说它“壮伟不羁，视‘大江东去’信在伯仲间”（《词苑丛谈》）。秉文善书法，曾将此词大字写在《赤壁赋》后，据说写得“雄壮震动，有渴骥怒猊之势”（同上）。由此也可以想见这首词的气势和作者的心情。
东坡作词，喜隐括前人作品。后人习之，遂成词中一格。秉文的这首词，显然是属于这一“格”的作品。它隐括前人（尤其是苏轼）之作，几乎做到了无一字无来历。如上所说，词的上片，主要由《赤壁赋》化来；其他句意，又多取苏轼词《念奴娇·中秋》。但隐括、化用，多能自然妥帖，如同己出。这也是这首词的一个特点。
（邱鸣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