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赋
当九秋之凄清〔1〕，见一鹗之直上〔2〕。以雄材为已任，横杀气而独往〔3〕。梢梢劲翮〔4〕，肃肃逸响〔5〕。杳不可追〔6〕，俊无留赏。彼何乡之性命〔7〕，碎今日之指掌。伊鸷鸟之累百〔8〕，敢同年而争长。此雕之大略也〔9〕。
若乃虞人之所得也〔10〕，必以气禀冬冥〔11〕，阴乘甲子〔12〕，河海荡潏〔13〕，风云乱起，雪沍山阴〔14〕，冰缠树死，迷向背于八极〔15〕，绝飞走于万里〔16〕，朝无以充肠，夕违其所止〔17〕，颇愁呼而蹭蹬〔18〕，信求食而依倚〔19〕。用此时而椓杙〔20〕，待尤者而纲纪〔21〕，表狎羽而潜窥〔22〕，顺雄姿之所拟〔23〕。欻捷来于森木〔24〕，固先击于利觜〔25〕，解腾攫而竦神〔26〕，开网罗而有喜，献禽之课〔27〕，数备而已〔28〕。
及乎闽隶受之也〔29〕，则择其清质〔30〕，列在周垣〔31〕，挥拘挛之掣曳〔32〕，挫豪梗之飞翻〔33〕，识畋游之所使〔34〕，登马上而孤骞〔35〕。然后缀以珠饰，呈于至尊〔36〕，抟风枪累〔37〕，用壮旌门〔38〕。乘舆或幸别馆〔39〕，猎平原，寒芜空阔〔40〕，霜仗喧繁〔41〕。观其夹翠华而上下〔42〕，卷毛血之崩奔〔43〕，随意气而电落〔44〕，引尘沙而昼昏〔45〕，豁堵墙之荣观〔46〕，弃功效而不论，斯亦足重也。
至如千年孽狐〔47〕，三窟狡兔〔48〕，恃古冢之荆棘〔49〕，饱荒城之霜露，回惑我往来〔50〕，趑趄我场圃〔51〕。虽青骹带角〔52〕，白鼻如瓠〔53〕，蹙奔蹄而俯临〔54〕，飞迅翼以遐寓〔55〕，而料全于果〔56〕，见迫宁遽〔57〕，屡揽之而颖脱〔58〕，便有若于神助。是以晓哮其音〔59〕，飒爽其虑〔60〕，续下鞲而缭绕〔61〕，尚投迹而容与〔62〕。奋威逐北〔63〕，施巧无据〔64〕，方蹉跎而就擒〔65〕，亦造次而难去〔66〕。一奇卒获〔67〕，百胜昭著〔68〕，宿昔多端〔69〕，萧条何处〔70〕，斯又足称也〔71〕。
尔其鸧鸹鸨
之伦〔72〕，莫益于物〔73〕，空生此身，联拳拾穗〔74〕，长大如人，肉多奚有〔75〕，味不足珍，轻鹰隼而自若〔76〕，托鸿鹄而为邻〔77〕。彼壮夫之慷慨，假强敌而逡巡〔78〕，拉先鸣之异者〔79〕，及将起而遄臻〔80〕，忽隔天路〔81〕，终辞水滨，宁掩群而尽取〔82〕，且快意而惊新，此又一时之俊也〔83〕。
夫其降精于金〔84〕，立骨如铁〔85〕，目通于脑，筋入于节〔86〕。架轩楹之上〔87〕，纯漆光芒；掣梁栋之间，寒风凛冽〔88〕，虽趾
千变〔89〕，林岭万穴，击丛薄之不开〔90〕，突杈枒而皆折〔91〕，又有触邪之义也〔92〕。
久而服勤〔93〕，是可吁畏〔94〕。必使乌攫之党〔95〕，罢钞盗而潜飞〔96〕；枭怪之群〔97〕，想英灵而遽坠〔98〕。岂比乎虚陈其力，叨窃其位〔99〕，等摩天而自安〔100〕，与枪榆而无事者矣〔101〕。
故其不见用也，则晨飞绝壑〔102〕，暮起长汀〔103〕，来虽自负，去若无形〔104〕。置巢嶻嵲〔105〕，养子青冥〔106〕。倏尔年岁〔107〕，茫然阙廷〔108〕，莫试钩爪〔109〕，空回斗星。众雏倘割鲜于金殿〔110〕，此鸟已将老于岩扃〔111〕。
注释
〔1〕九秋：秋天。
〔2〕鹗：雕类，俗称鱼鹰。
〔3〕横：以威势相胁。
〔4〕梢梢：劲挺之貌。翮（hé）：羽茎，代指鸟翼。
〔5〕肃肃：象声词，此指鸟飞声。
〔6〕杳（yǎo）：深远之貌。
〔7〕彼：雕追杀的动物。
〔8〕鸷（zhì）鸟：猛禽。
〔9〕大略：大概。
〔10〕虞人：管山泽苑囿之官。
〔11〕冬冥：冬天。
〔12〕甲子：年岁、岁月。
〔13〕荡潏（yù）：水波涌起。
〔14〕沍（hù）：闭塞。沍阴，封冻阴闭之象。
〔15〕八极：八方极远之地。
〔16〕飞走：飞禽走兽。
〔17〕违：失。止：居。
〔18〕蹭蹬（cèng dèng）：失势。
〔19〕依倚：依靠。
〔20〕椓（zhuó）：击。杙（yì）：小木桩。
〔21〕尤者：雕。纲纪：网之大绳曰纲，小绳曰纪。
〔22〕表：标。潜窥：偷看。
〔23〕拟：向。
〔24〕欻（xū）：忽然。
〔25〕觜：同“嘴”。
〔26〕解：见。腾攫（jué）：腾跃而攫搏。
〔27〕课：按规定的数额和时间征收赋税。
〔28〕数备：以雕备异数而后已。
〔29〕闽隶：掌役畜养鸟的官。
〔30〕清质：清高之姿质。
〔31〕垣：墙。周垣指御苑。
〔32〕拘挛（luán）：拘束。掣曳（chè yè）：牵引。
〔33〕豪梗：翅膀。
〔34〕畋（tián）游：打猎。
〔35〕骞（qiān）：飞举。
〔36〕至尊：至高无上的地位。
〔37〕抟（tuán）：盘旋。枪累（léi）：篱笆。
〔38〕旌门：帝王出行所住的帷幕前之旗帜。
〔39〕乘舆：皇帝乘坐的车子。幸：皇帝亲临。别馆：别墅。
〔40〕寒芜：寒凉的荒地。
〔41〕霜仗：皇帝的仪仗。
〔42〕翠华：翠羽饰旗，为皇帝仪仗。
〔43〕崩奔：奔腾。
〔44〕电落：形容雕飞腾搏击之迅捷。
〔45〕尘沙昼昏：天昏地暗。
〔46〕荣观：壮观的景象。
〔47〕孽（niè）：邪恶。
〔48〕狡：狡猾。
〔49〕冢：高大的坟墓。
〔50〕回惑：内心迷乱。
〔51〕趑趄（zī jū）：行不进之貌。
〔52〕骹（qiāo）：胫。
〔53〕白鼻：指鹰。
〔54〕蹙（cù）：急促。
〔55〕遐（xiá）寓：寄身远地。
〔56〕料：估计。
〔57〕迫：近。宁：乃。
〔58〕颖脱：典出《史记·平原君传》。
〔59〕哓（xiāo）哮：怒叫声。
〔60〕飒爽：神采飞动。
〔61〕鞴（gōu）：革制臂衣。
〔62〕投迹：投身。容与：迟疑不前。
〔63〕逐北：追击败逃者。
〔64〕施巧无据：无计可施。
〔65〕蹉跎：失足，颠蹶。
〔66〕造次：急遽，仓促。
〔67〕一奇：一珍奇之物。
〔68〕昭著：昭彰。
〔69〕宿昔：往日，向来。
〔70〕萧条：寂寥。
〔71〕称：颂扬。
〔72〕鸧鸹、鸨、
：皆鸟名。
〔73〕“莫益”二句：鸧鸹之类凡鸟，于人无益，故云。
〔74〕联拳：屈曲。
〔75〕奚：何。
〔76〕隼（sǔn）：猛禽。
〔77〕鸿鹄（hú）：天鹅。
〔78〕逡（qūn）巡：有所顾虑而徘徊不前。
〔79〕拉：摧。
〔80〕遄（chuán）：速。臻：至。
〔81〕“忽隔”二句：凡鸟远遁以避其锋。
〔82〕宁：岂。掩群：狩猎时围捕兽群。
〔83〕俊：杰出。
〔84〕降精：降生。金：秋天。
〔85〕立骨如铁：爪刚似铁。
〔86〕节：骨节相衔接之处。
〔87〕轩楹：堂前廊柱。
〔88〕凛冽：寒冷。
〔89〕趾
：举足。
〔90〕丛薄：草木丛生的地方。
〔91〕杈枒：树枝歧出。
〔92〕触邪：辨触奸邪。
〔93〕服勤：服侍勤劳。
〔94〕吁：叹词。
〔95〕乌攫（jué）之党：喻祸国殃民之徒。
〔96〕钞盗：剽盗。
〔97〕枭（xiāo）：鸟名。
〔98〕英灵：雕。
〔99〕叨窃其位：不出力而窃据其位。
〔100〕摩天：位高。
〔101〕枪榆而无事者：喻庸碌之徒。
〔102〕壑（hè）：山谷。
〔103〕汀：水边平地。
〔104〕“来虽”二句：言雕志向之高洁。
〔105〕嶻嵲（jié niè）：山高峻。
〔106〕青冥：青天。
〔107〕倏尔：忽然。
〔108〕阙：廷，朝廷。
〔109〕莫试：未试。
〔110〕众雏：喻仕宦者。割鲜：新杀之畜禽。
〔111〕岩扃：岩扉。
鉴赏
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 巩县人。晋代名将杜预十三代孙，唐著名诗人杜审言之孙。玄宗开元二十三年。举进士不第，漫游齐赵等地。天宝三载，在洛阳与大诗人李白相识，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交。为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不得不干谒于权贵之门，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屈辱生活。安史之乱中，肃宗授其左拾遗。后因疏救房琯，被贬华州司功参军。不久弃官，流寓秦州、同谷，后至成都，开始了“漂泊西南天地间”的艰苦生涯。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冬，衰病的诗人死在由长沙到岳阳途中的一条破船上。杜诗被誉为“诗史”。他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杜赋流传至今仅六篇，不为人所重视。其实，杜赋亦颇可观。他自许“赋料扬雄敌”“赋或似相如”。他作赋吸取汉赋与六朝骈赋之长，发展变化，谨严典赡，辞气壮伟，于骈丽繁富中饶有朴茂之致。正如清人仇兆鳌所指出的：“历代赋体……少陵廓清汉人之堆垛，开辟宋世之空灵，盖词意兼优，而虚实并运，是以超前轶后矣。”（《杜诗详注》卷二十四）
《雕赋》作于杜甫十年困守长安时期。当时他贫病交加，但仍不忘仕进。
这篇赋的最大特色，就是以浓墨重彩塑造了威猛刚毅、疾恶如仇的雕鸟的鲜明形象，使它的“英雄之姿”跃然纸上。赋作一开始就以先声夺人的艺术手法，在读者眼前展现出一幅惊心动魄的鸷雕搏击的奇丽画卷。杜甫是最善于假物以寓其志的。他的许多咏物诗，特别是那些咏鹰、鹘、雕的诗，都写得凌厉飞动，活跃着诗人的生命。《雕赋》更是如此。我们与其说他在咏雕，倒不如说是在自喻。作者塑造的鸷雕这一新的完美的具体个性化的艺术形象，是诗人理念的物化，又是诗人自己的化身，是诗人那种致君尧舜、疾恶如仇的性格特征的鲜明而深刻的艺术体现。故仇兆鳌评雕赋曰：“公三上赋而朝廷不用，故复托雕鸟以寄意。其一种慷慨激昂之气，虽百折而不回。全篇俱属比喻，有悲壮之音，无乞怜之态。三复遗文，亦当横秋气而厉风霜矣。”在盛唐诗人中，恐怕只有那“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李白的《大鹏赋》，可以与杜甫的《雕赋》相媲美。太白以大鹏自比，子美以鸷雕自喻，这就是盛唐气象所赋予诗仙和诗圣的鲜明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