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病赋〔1〕
晋昭公憯然弗乐〔2〕，愦然有疾〔3〕，四境不理〔4〕，纡体累息〔5〕，偃之则烦〔6〕，振举寡力〔7〕。乃问简子〔8〕。简子不识。董安于进曰〔9〕：“臣闻扁鹊者〔10〕，洞览中藏〔11〕，以生枯起死名天下〔12〕，何不召诸？”乃奉黄金万镒〔13〕，重锦百绮〔14〕，安车抗旍〔15〕，之渤海聘焉〔16〕。
扁鹊至晋，引之紫宫〔17〕，延于玉房〔18〕，搴帏缔察〔19〕，徐雅善详〔20〕，首诊脉候〔21〕，次审厥色〔22〕，逡逡循循〔23〕，愕然而告昭公曰：“君王之病，臣固知之。然其成也非一症，积也非一日矣。臣请为君王历言之〔24〕，可乎？”昭公曰：“唯唯。”〔25〕扁鹊再却再进而言曰〔26〕：“今君王之病，乃有目
不睹〔27〕，耳闭不闻，溃乎若坏〔28〕，汩乎罔停〔29〕，其名曰煎厥〔30〕；得之〔31〕：薰莸邪正〔32〕，淆浑黑白，嘉言谠谟〔33〕，孔贬以黜〔34〕，小大近丧，内奰中国〔35〕。复有蛲
赤弱〔36〕，其族云九〔37〕，盘贯滋大〔38〕，亡殒非久〔39〕，其名曰虫蚀〔40〕；得之：掊克在位〔41〕，蒸庶濡首〔42〕，土田钱刀〔43〕，强梁者阜〔44〕，民靡有黎〔45〕，谁与为守〔46〕？复有火逆销金〔47〕，郁其胸路〔48〕，上下关格〔49〕，食饮反吐〔50〕，其名曰痞膈〔51〕；得之：瘝困茕苦〔52〕，无以宣述，仁贤摈野〔53〕，莫展忠臆〔54〕，多我
痻〔55〕，不雨天泽〔56〕。复有掉臂则掣〔57〕，兴股则挛〔58〕，左引右控〔59〕，拘疹不安〔60〕，其名曰筋瘛〔61〕；得之：政如束湿〔62〕，科以箕敛〔63〕，深刑刻罚〔64〕，税及鸡犬，思彼乐郊〔65〕，水火庶远〔66〕。复有血气挥耗〔67〕，精神倦凋〔68〕，皮衍肉脱〔69〕，不能终朝〔70〕，其名曰风消〔71〕；得之：居无蓬牖〔72〕，耕无莽田〔73〕，民鲜乡着〔74〕，鸿雁播迁〔75〕，土崩势成，厥祸昭然。复有鳃鳃洞下〔76〕，
善利〔77〕，一有所飨〔78〕，十有所去〔79〕，其名曰餐泄；得之：宫殿侈广，营役不休〔80〕，九府殚竭〔81〕，饩廪若流〔82〕，土木大淫〔83〕，繇子作雠〔84〕。复有洒然被风〔85〕，躯半不遂，肢弱掌战〔86〕，艰苦兴憩〔87〕，其名曰痿痺〔88〕；得之：外重内轻〔89〕，五大在边〔90〕，栽养犷悍〔91〕，姑息自先〔92〕，一旦除之，厥变孔延〔93〕。复有慌慌罔罔〔94〕，冉冉侵侵〔95〕，昵之私之〔96〕，逐舍不能，其名曰鬼疰〔97〕；得之：大佞若忠〔98〕，君倚股肱〔99〕，孚灌骨髓〔100〕，执枢掌衡〔101〕，万机繇之〔102〕，鲜有不倾。复有愤盈王满〔103〕，水气陵侮，区区之腹，扪焉若鼓〔104〕，其名曰
胀〔105〕；得之：贪臣播虐〔106〕，豪门煽毒〔107〕，空夫包怒〔108〕，子妇吞哭〔109〕，极而溃泄，天地反覆。凡臣所言，果中君王之病否乎？”昭公曰：“寡人所苦，一如先生之言，天苟不弃寡人〔110〕，得从先生以治，南面有日矣〔111〕。”
扁鹊出谓董安于曰：“君王之病，非汤液
酾之所及〔112〕，镵石案熨之可施〔113〕，必也徵五臣于虞廷〔114〕，借九人于周室〔115〕，寄以调燮〔116〕，委之融和〔117〕，庶几其可瘥也〔118〕。若在扁鹊〔119〕，则陌巷之医尔，诚不能达晓君王之事〔120〕。”
注释
〔1〕射：猜度，这里是诊断的意思。
〔2〕晋昭公：名夷，春秋时晋国国君，前531—前526年在位。憯（cǎn）然：忧伤的样子。弗：不。
〔3〕愦然：昏乱的样子。
〔4〕理：治理。
〔5〕纡体：身体拳曲。累息：呼吸困难。
〔6〕偃：仰卧。
〔7〕振举：起身，活动。
〔8〕简子：即赵简子，名鞅，为晋卿。
〔9〕董安于：晋赵氏家臣。
〔10〕扁鹊：战国时名医。
〔11〕洞览：透见。中藏（zàng）：内脏。传说扁鹊能隔墙见人，看病“尽见五脏症结”。（《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12〕生枯起死：即起死回生。生：使复生，作动词用。
〔13〕奉：恭敬地捧着。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
〔14〕重锦：厚重花缎。百绮：犹言百匹。
〔15〕安车：一匹马拉的小车，可以坐乘，较立乘安适，故曰安车。抗：高举。旍（jīng）：同“旌”。抗旌是表示尊重。
〔16〕之：往。渤海：扁鹊原为渤海郡郑人。
〔17〕引：领入。紫宫：星座名，古代用以称帝王宫廷。
〔18〕延：迎接。玉房：修饰华美的房屋。
〔19〕搴（qiān）：揭起。缔察：仔细察看。缔：通“谛”。
〔20〕徐雅：缓慢地。善详：详细地。
〔21〕脉候：脉搏、症候。
〔22〕审：细察。厥：其。色：脸色。
〔23〕逡（qūn）逡循循：迟疑徘徊，欲行又止。
〔24〕历言：逐一说明。
〔25〕唯（wěi）唯：应答声。
〔26〕再：第二次。却：退。
〔27〕目
（huāng）：目不明。
〔28〕溃：烂。
〔29〕汩（gǔ）：乱。罔：无，不。
〔30〕煎厥：病名，指突然昏厥或手足僵冷等症。
〔31〕得之：得于。
〔32〕薰莸（xūn yóu）：薰，香草；莸，臭草。这里即混淆的意思。
〔33〕嘉言：善言。谠谟（dǎng mò）：正直的谋划。
〔34〕孔：很，大。贬黜：贬抑，贬损。以：连词，而。
〔35〕“小大”二句：出自《诗经·大雅·荡》，意谓小者大者都近于丧亡，整个国家都感到怨怒。奰（bì）：怒。
〔36〕蛲
（náo huí）：人体寄生虫，即蛲虫和蛔虫。，今作“蛔”。
〔37〕族：种类。云：句中助词。
〔38〕盘贯：盘踞。滋：愈益，更加。
〔39〕殒：死亡。
〔40〕蚀：蛀蚀，啮咬。
〔41〕掊（póu）克：搜刮，聚敛。这里指搜刮民财的人。
〔42〕蒸庶：庶民，百姓。蒸，通“烝”，众多。濡首：指陷入困苦境地。
〔43〕土田：田地。钱刀：钱币。古钱形状似刀，故曰刀币，或钱刀。
〔44〕强梁：强横，强暴。阜（fù）：富，多。
〔45〕民靡有黎：见《诗经·大雅·桑柔》，指人民丧亡殆尽。靡：无。黎：众，多。
〔46〕谁与为守：谁做他们的守长？守：郡守、县令等地方官吏。
〔47〕火逆：火气上升。销金：熔化金属。
〔48〕郁：闭结，不通畅。胸路：犹言胸腔。
〔49〕关格：中医指阴阳失调之症。
〔50〕反吐：呕吐。
〔51〕痞膈（gé）：病名，指胸腹气闷结块的病。
〔52〕瘝（guān）：病。茕（qióng）：孤独。
〔53〕摈野：排斥不用。摈：排斥，弃绝。
〔54〕忠臆：忠诚，忠心。
〔55〕多我
痻（gòu mǐn）：出自《诗经·大雅·桑柔》，谓遭遇很多昏乱。，遇见。痻，昏忽之病。
〔56〕天泽：大自然的恩惠，这里比喻皇恩。
〔57〕掉臂：摇动胳臂。掣（chè）：拉，拽。
〔58〕兴股：抬腿。股：大腿。挛（luán）：蜷曲不能伸。
〔59〕左引右控：形容东倒西歪站立不住的样子。
〔60〕拘疹：因肌肉收缩而手足拘牵，不能自由伸展。
〔61〕筋瘛（chì）：病名，指筋脉痉挛。
〔62〕束湿：捆扎湿物。湿物易束，用以比喻政令的严酷急切。
〔63〕科：征收赋税。箕敛：苛敛民财。
〔64〕深刑刻罚：刑罚严厉苛刻。
〔65〕乐郊：安乐的地方。《诗经·魏风·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郊。”
〔66〕庶：或许，差不多。
〔67〕挥耗：亏损，消耗。
〔68〕倦凋：疲倦，衰微。
〔69〕皮衍：皮肤松弛。肉脱：消瘦。
〔70〕终朝：一个早上。
〔71〕风消：风寒病。
〔72〕蓬牖（yǒu）：用蓬草编窗，指简陋的住所。
〔73〕莽田：荒地。
〔74〕鲜：少。乡着（zhuó）：犹言乡土，乡井。
〔75〕播迁：流离迁移。
〔76〕鳃（xǐ）鳃：忧惧。洞下：呕吐。
〔77〕
（yuān）：柔屈。利：通“痢”。
〔78〕飨：以酒食招待人。
〔79〕去：指腹泻。
〔80〕营役：劳役。
〔81〕九府：国家府库。
〔82〕饩廪（xì lǐn）：粮食之类生活物资。
〔83〕土木：营造建筑等工程。淫：过度。
〔84〕繇子：指服徭役的人。繇：通“徭”，劳役。作雠（chóu）：仇恨。
〔85〕洒（xiǎn）然：寒冷发抖的样子。被风：中风。
〔86〕战：通“颤”。
〔87〕兴憩（qì）：作息。兴：起。憩：休息。
〔88〕痿痺：病名，指肢体萎弱麻木，不能动作。
〔89〕外重内轻：指外官势重，京官势轻。
〔90〕五大在边：《左传》昭公十一年：“臣闻五大不在边。”孔颖达引贾逵、郑众说，以太子、母弟、贵宠公子、公孙、累世正卿为五大。边：边境。
〔91〕犷悍：横暴猛悍。
〔92〕姑息：纵容。
〔93〕变：变乱。延：蔓延，扩大。
〔94〕罔：通“惘”，迷惑，看不清。
〔95〕冉冉侵侵：渐进的样子。
〔96〕昵（nì）：亲近。私：偏爱。
〔97〕鬼疰（zhù）：病名，指中邪。
〔98〕佞（nìng）：善于以巧言取媚的人。
〔99〕倚：依赖。股肱（gōng）：大腿和胳膊，比喻辅佐君王的大臣。
〔100〕孚：信用，信服。灌：深入。
〔101〕执枢掌衡：执掌大权。枢衡：中枢要职。
〔102〕万机：帝王日常纷繁的政务。繇：通“由”，自。
〔103〕王：通“旺”。满：通“懑”。
〔104〕扪：抚摸。
〔105〕
（chén）：胀起。
〔106〕播虐：施行暴政。
〔107〕煽毒：扇动恶毒。
〔108〕空夫：穷人。包怒：忍怒。
〔109〕子妇：媳妇。
〔110〕苟：假如。
〔111〕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帝王在位称南面。有日：不久。
〔112〕汤液：汤药。醴：浓酒。酾（lí）：薄酒。
〔113〕镵（chán）石：古时治病用的石针。案熨：按摩与热敷。案：通“按”。
〔114〕徵：征召，征聘。五臣：传说虞舜时的五个贤臣，禹、稷、契、皋陶、伯益。《论语·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虞廷：虞舜的朝廷。
〔115〕九人：指周武王时的九个治国贤臣，周公、太公、召公、毕公、荣公、大颠、宏天、散宜生、南宫括。
〔116〕寄：托付。调燮（xiè）：调和元气，谐理阴阳，古代指宰相之职。
〔117〕委：委托。融和：融洽和谐，喻贤臣。
〔118〕瘥（chài）：病愈。
〔119〕若：至于。
〔120〕诚：确实。
鉴赏
黄省曾，字勉之，明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生卒不详。嘉靖十年（1531）举人。性旷达、放浪，博学多闻。曾学诗于前七子首领李梦阳，又曾从理学家王守仁游学。其赋大多讥刺时弊世风，辞意刻露，有晚唐人风格。著有《五岳山人集》。
《射病赋》是一篇寓言体的讽刺作品。赋中所写的扁鹊、晋昭公、赵简子等虽然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但并不属于同一时代。赵简子专国在春秋末年晋定、顷公之时而非昭公之世，且《史记·赵世家》及《扁鹊仓公列传》均记扁鹊为赵简子视病而非为昭公。但寓言本出于虚构，重要的不是寓体的真实性，而在于其寓意性，即可以借此喻彼，借远喻近，借古喻今，以小寓大。因此本文作者完全可以把不同时期的人和事捏合一处，加以艺术的改造，使之具有新意。
本赋借扁鹊为晋昭公诊病，历数人君的种种罪恶，实际上系针对明代中叶以后明王朝的种种积弊而发。明自弘治、正德以至嘉靖、万历期间，统治阶级日趋腐朽，政治极端黑暗，土地高度集中，赋役苛重，民不聊生，倭寇鞑靼交相侵扰，危机四伏。作者以晋昭公为依托，把声讨的矛头明确指向最高统治者——皇帝，从而直接揭示出社会各种矛盾的总根源。这也使作者不能不采取寓言这种比较隐蔽的形式，曲折地影射当今皇帝，避免文字狱的迫害。尽管如此，文章借扁鹊之口为专制君主所列数的九大病症，仍然可以在当时社会现实中得到确凿鲜明的印证。这些病症高度概括了明王朝面临的最严重最迫切的社会问题。一、“煎厥”、“痞膈”、“鬼疰”等症，集中揭露了朝政的昏暗腐败。据史载，明世宗朱厚熜20余年深居宫中，不见朝臣，全靠太监传达政令，这与“目
不睹，耳闭不闻”的晋昭公何其相似乃尔！昏君临位，佞臣当道，黑白颠倒，贤愚不分。嘉靖时期，严嵩父子专权20多年，吞没军饷，国防废弛，残害贤良，卖官鬻爵，加剧了经济和政治危机。二、“虫蚀”、“筋瘛”、“风消”、“餐泄”诸症，深刻反映了明中叶尖锐激烈的阶级矛盾。大官僚、大贵族、大宦官等上层统治集团及豪强富贾，凭借特权，大量兼并土地，穷奢极欲，搜刮无度，赋役繁重，生灵涂炭，人民破家失业，流离四方。三、“痿痺”则反映了统治阶级内部藩王与中央之间的矛盾斗争。拥兵自重的贵族藩王敢于公然与朝廷对抗，对中央集权的巩固构成极大的威胁。
从以上内容来看，文章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写出一朝一帝的罪恶事实，而在于更全面地暴露了封建专制制度下昏君庸主的痼疾，因而其批评是有一定广度的；其次，作者运用寓言的形式，以病为喻，不仅指出病症，而且进一步揭示出病因，展示其病害，使得这种批评又具有了一定的深度。作者严厉警告统治者，国无宁日，天怨人怒，必将导致政权的倾覆，“土崩势成，厥祸昭然”，“万机繇之，鲜有不倾”；“极而溃泄，天地反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但作者最后开列的救治药方也只能是走良相贤臣的开明政治道路，这对于几千年封建专制统治的不治顽症和昏愦君主来说，不过是一种天真的幻想罢了。
从体制上说，这篇赋假扁鹊诊九症以讽谕晋昭公，与枚乘《七发》设吴客说七事以启悟楚太子衣钵相承，实际是“七体”的变体。文章纵横铺排，意气发舒，穷形尽态，讽而不劝。在语言上，中间一大段说辞几乎全部用整齐的四言句式，有时还套用《诗经》成句，虽然较显板滞，但开头与结尾及转接处则施以散化的句子，又增加了一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