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赋〔1〕
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2〕，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征至怪于齐谐〔3〕。谈北溟之有鱼〔4〕，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5〕，化成大鹏，质凝胚浑〔6〕。脱鬐鬣于海岛〔7〕，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8〕，晞扶桑之朝暾〔9〕。
赫乎宇宙〔10〕，凭陵乎昆仑〔11〕。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12〕。
尔乃蹶厚地〔13〕，揭太清。亘层霄〔14〕，突重溟〔15〕。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16〕。背嶪太山之崔嵬〔17〕，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18〕。历汗漫以夭矫〔19〕，羾阊阖之峥嵘〔20〕。簸鸿蒙〔21〕，扇雷霆。斗转而天动〔22〕，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征〔23〕，固可想象其势〔24〕，仿佛其形。
若乃足萦虹霓〔25〕，目耀日月。连轩沓拖〔26〕，挥霍翕忽〔27〕。喷气则六合生云〔28〕，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29〕。运逸翰以傍击〔30〕，鼓奔飙而长驱〔31〕。烛龙衔光以照物〔32〕，列缺施鞭而启途〔33〕。块视三山〔34〕，杯观五湖〔35〕。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36〕。任公见之而罢钓〔37〕，有穷不敢以弯弧〔38〕。莫不投竿失镞〔39〕，仰之长吁。
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40〕。上摩苍苍〔41〕，下覆漫漫〔42〕。盘古开天而直视〔43〕，羲和倚日以旁叹〔44〕。缤纷乎八荒之间〔45〕，掩映乎四海之半。当胸臆之掩画〔46〕，若混茫之未判。忽腾覆以回转〔47〕，则霞廓而雾散。
然后六月一息，至于海湄〔48〕。歘翳景以横翥〔49〕，逆高天而下垂。憩乎泱漭之野〔50〕，入乎汪湟之池〔51〕。猛势所射，余风所吹。溟涨沸渭〔52〕，岩峦纷披〔53〕。天吴为之怵慄〔54〕，海若为之躨跜〔55〕。巨鳌冠山而却走〔56〕，长鲸腾海而下驰。缩壳挫鬣〔57〕，莫之敢窥。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此。盖乃造化之所为〔58〕。
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59〕。耻苍梧之玄凤〔60〕，耀彩质与锦章〔61〕。既服御于灵仙〔62〕，久驯扰于池隍〔63〕。精卫殷勤于衔木〔64〕，
悲愁乎荐觞〔65〕。天鸡警晓于蟠桃〔66〕，踆乌晰耀于太阳〔67〕。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68〕？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69〕。不矜大而暴猛〔70〕，每顺时而行藏〔71〕。参玄根以比寿〔72〕，饮元气以充肠〔73〕。戏旸谷而徘徊〔74〕，冯炎洲而抑扬〔75〕。
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76〕：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77〕。跨蹑地络〔78〕，周旋天纲〔79〕。以恍惚为巢〔80〕，以虚无为场〔81〕。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
之辈〔82〕，空见笑于藩篱。
注释
〔1〕大鹏：典出《庄子·逍遥游》。
〔2〕南华老仙：唐玄宗天宝元年诏封战国时庄周为南华真人。漆园：庄子曾为漆园吏。
〔3〕征：引。齐谐：书名。
〔4〕溟：海。
〔5〕鲲（kūn）：传说中的大鱼。
〔6〕胚浑：世界初成时漠然难辨的样子。
〔7〕鬐鬣（qí liè）：鱼的脊鳍。
〔8〕渤澥（xiè）：渤海的古称。
〔9〕晞（xī）：晒。暾（tūn）：初升的太阳。
〔10〕
赫（chǎn hè）：大而有光彩的样子。
〔11〕凭陵：干扰。
〔12〕崩奔：崩颓奔波。
〔13〕尔乃：赋中常用的发端语词。
〔14〕亘（gèn）：横贯。
〔15〕重溟：大海。
〔16〕迅征：疾速飞行。
〔17〕嶪（yè）：高耸的样子。
〔18〕倏（shū）：极快地。
〔19〕夭矫：屈伸。
〔20〕羾（gòng）：飞到。
〔21〕鸿蒙：一片混沌气象。
〔22〕斗：北斗星。
〔23〕怒无所搏，雄无所争：没有对手。
〔24〕势：气度。
〔25〕萦（yíng）：缠绕。
〔26〕连轩沓（tà）拖：连续飞行的样子。
〔27〕挥霍翕（xī）忽：飞动快速的样子。
〔28〕六合：上下四方。
〔29〕将穷南图：打算飞到南方。
〔30〕逸翰：美好的翅羽。
〔31〕奔飙（biāo）：暴烈的风。
〔32〕烛龙：神话中人面蛇身的龙。
〔33〕列缺：闪电。
〔34〕块视：看去像土块。
〔35〕杯观：看去像杯里的水。
〔36〕道俱：和道在一起。
〔37〕任公：仙人名。
〔38〕有穷：古代国名。代指有穷国善射的后羿。弯弧：拉弓射箭。
〔39〕投竿失镞（zú）：任公放下钓竿，后羿扔下弓箭。
〔40〕坱轧（yǎng yà）：遥相辉映。
〔41〕苍苍：指天。
〔42〕漫漫：指地。
〔43〕盘古：神话中开天辟地者。
〔44〕羲和：太阳神。
〔45〕八荒：八方荒远之地。
〔46〕掩画：暗中盘算。
〔47〕腾覆：上下翻飞。
〔48〕湄（méi）：岸边。
〔49〕歘（xū）：忽然。翳（yì）景：遮蔽了光亮。翥（zhù）：飞。
〔50〕漭漭（yāng mǎng）：广阔无垠的样子。
〔51〕汪湟（huáng）：水势浩大的样子。
〔52〕溟涨沸渭：大海动荡不安。
〔53〕纷披：纷扰杂乱的样子。
〔54〕天吴：人面兽身的水神。
〔55〕海若：海神。躨跜（kuí ní）：踌躇不安的样子。
〔56〕冠山：头顶着山。
〔57〕缩壳挫鬣：缩进龟壳，藏起鱼鳍。
〔58〕造化：天地自然的创造化育。
〔59〕“岂比”二句：岂能像蓬莱山的黄鹄一样徒夸金衣菊裳之美。
〔60〕玄：同“炫”，彩色。
〔61〕锦章：华美的纹理。
〔62〕服御：接受役使。
〔63〕池隍：护城河有水的称池，无水的称隍。
〔64〕“精卫”句：即精卫填海故事。
〔65〕“
（yuán jū）”句：古代海鸟在鲁国东门外悲啼了三日，鲁侯为其设祭三天，鸟不食而死。
〔66〕“天鸡”句：神话中桃都山上金鸡先鸣，天下鸡随之而鸣。
〔67〕踆（cún）乌：日中的三足鸟。
〔68〕拘挛：拘束。
〔69〕厥（jué）类：他这一类。
〔70〕矜（jīn）大：骄傲自大。
〔71〕行藏：行动或停止。
〔72〕参：参究并同。玄根：庄老学派的“道”。
〔73〕元气：最早的元气指“道”。
〔74〕旸（yáng）谷：神话中日出之处。
〔75〕冯：登。炎洲：南海中仙人居处。
〔76〕希有鸟：想象中的神鸟。
〔77〕西极、东荒：东西方极远的地方。
〔78〕跨蹑（niè）：跨越践踏。地络：地的脉络。
〔79〕天纲：天的纲维。
〔80〕恍惚：似有若无。
〔81〕虚无：“道”的无形无象和宇宙的初始状态。
〔82〕斥
（yàn）：雀。
鉴赏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绵州彰明县（今四川江油）人。任供奉翰林。遭谗谤放归。因参加永王李璘的幕府获罪，长流夜郎，中途遇赦。晚年辗转流离，客死当涂（今属安徽）。李白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伟大诗人。是继屈原之后浪漫主义诗歌的新高峰。李白的赋现存八篇，虽有摹拟前人的痕迹，但多能独创新意，自铸伟辞，表现出新鲜的意境，奔放的气势，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是唐代赋史上的杰作。下面选的《大鹏赋》、《悲清秋赋》、《剑阁赋》，均为李赋代表作。
公元725年，25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在江陵逢司马承祯（字子微）游衡岳路过此地。这位受到唐王朝三代崇敬、80高龄的道教大师，与少年英俊、才气横溢的李白一见如故，称赞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受宠若惊，挥笔写下了《大鹏遇希有鸟赋》，以抒心志。过了些年，他觉得此赋不够理想，便记忆旧作，扩充新意，写成《大鹏赋》。
《大鹏赋》取材于《庄子·逍遥游》。《逍遥游》中的大鹏是一个博大的形象，但庄子的意思不在其大。庄子哲学认为事物无论大小，各有其天性。顺乎天性才合于“道”，这就是庄子的“大小之辩”。在这里，大鹏只代表大的一端，它和小的一端的菌、蟪蛄具有相同的意义，都是“齐物论”哲学思想的体现。李白的《大鹏赋》则完全摆脱了哲学上的说教，创造了一个辽阔无垠的艺术境界，塑造了一个博大雄奇的大鹏形象，展现了诗人的宽阔胸襟、远大抱负、豪迈气概和热爱自由的性格。
《大鹏赋》是以大鹏鸟在天地间的活动、与大自然的关系、与同类的纠葛来展开故事的。全文可分七个段落，有纵、横两条线索。第一段从开始到“百川为之崩奔”，写大鹏初化；第二段从“尔乃”到“仿佛其形”，写大鹏起飞；第三段从“若乃”到“仰之长吁”，写大鹏升空；第四段从“尔其”到“则霞廓而雾散”，写大鹏飞翔；第五段从“然后”到“盖乃造化之所为”，写大鹏息落。这是一条纵线，写了大鹏由鱼类的鲲化成鸟类的鹏之后，沐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鼓奔飙，举长翼，遨游于天宇之间，翻江海，撼山岳，驰骋于大地之上，以致使鳌鲸为之怵惕，神鬼为之惊叹。故事虽然波澜壮阔，狂放无羁，但脉络清晰，有条不紊。正是从整个故事中反映出作者的胸襟。文章的第六段从“岂比夫”到“冯炎洲而抑扬”，写大鹏与众神鸟同类而殊趣；第七段从“俄而”到最后，写大鹏与希有鸟同调同飞。在赋中，李白正是通过纵横两条线索，展现了一个壮阔瑰丽、五彩缤纷的境界，从而表现出自己的理想和感情。
李白继承与发展了庄子美学。崇尚壮阔无限和纯任自然之美。在《大鹏赋》中，大鹏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所不能。这种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所不能的无限与自由之美，正是李白美学思想的体现。这样的无限和自由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是一种想入非非。但在艺术世界里，它却能开出绚丽的鲜花。
从艺术风格看，《大鹏赋》清雄奔放，是浪漫主义的杰作。《大鹏赋》语言闳丽，却不艳薄，句式自由而朗畅，在李白“句字麋丽”的大赋中，也算是平易好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