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其三十二）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鉴赏
如果对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作整体考察，说它们“归趣难求”（钟嵘《诗品》），“反复零乱，兴寄无端”（沈德潜《古诗源》），这无疑是极中肯綮的评论，确实道出了诗人艺术构思和采用独特艺术手法的基本特征。然而，《咏怀》（其三十二）却是其中诗意比较显豁的一首，与其他许多诗篇有明显的艺术差异，这将是我们鉴赏《咏怀》（其三十二）首先要明确的审美观念。
阮籍诗善用比兴，寄托至深，语意奥诘，索解隐微，所以刘勰说“阮旨遥深”（《文心雕龙·明诗》）。《咏怀》（其三十二）与之不同，诗人运用直接抒情的表现方式，语意明畅，尽管也用些典故，是人们所熟知的，毫无生涩之感。“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倾吐时光易逝的情愫，明白易晓，即如“如何似九秋”句，翻用《诗经·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也是常在人嘴边的成语。“尘露”是个比喻，直言人生之短暂，与下句绾合，抒发天道邈远、难以追求的喟叹。“齐景升丘山”“孔圣临长川”，更是熟而又熟的典故，用以直接抒写“惜逝”的情思，借助诗歌意象沿袭性的功能，诗思畅达。如此抒情达意，构成本诗独异的艺术风貌。
阮籍诗有诗思跳跃幅度大、艺术意象相互间缺少联系的特点，所以沈德潜评他的诗“反复零乱”“俶诡不羁”（《古诗源》）。《咏怀》（其三十二）与之不同，诗人运用连接联想的艺术想象方式，使诗歌意象之间有着内在的、自然的连结，全诗意象明晰，诗思贯通。诗篇首叙朝暮之匆忽，因而很自然地产生一日之流去如一俯一仰那样疾逝的意想；接着，也就会有人生如尘露、天道远难求的艺术构想；运用两典，进一步强化时光易逝、年华难留的意绪。在此基础上，诗人进而抒发了逝去的无法追求、来日又不能留住的无限感叹，直如“水到渠成”一般，诗思的延展，自然而妥帖，毫无散乱之弊。
《咏怀》（其三十二）的题旨，“难以情测”（李善《文选注》）吗？不！这首诗语意明畅，诗思贯通，归趣易求。诗人以“忧生”为指归，在着意抒写时光易逝、人生渺茫的感叹后，故作放达，愿意追随神仙遨游，表述了避世洁身的情思。“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二句，运用《史记·留侯世家》的典故。张良在辅弼刘邦完成统一帝业后，说：“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他是很有远见卓识的，预知日后权力纷争的世道，决心早日功成身退，免遭杀身之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二句，
栝《楚辞·渔父》的诗意，表白诗人的心愿。四句诗，两用典，一暗一明，表现出诗人登华山、泛轻舟的真实意图，在于远避“世患”。全诗在忧嗟人生、感叹年华、佯狂放达的情韵中，巧妙地揭示了魏晋易代之际乱朝的真实情景，寄寓了他对“世患”的极度不满和愤激不平的心情。
诗歌艺术的鉴赏，切忌简单化，囫囵吞枣，结果是情趣索然。假如我们笼统地将本诗纳入“阮旨遥深”的评语中进行鉴赏，必然一无所获。只有将本诗与阮诗的整体风貌作比较研究，细致地剖析其异同，才能真正领悟全诗的大意，体察到它的艺术特性，兴会意合，韵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