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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觉心画山水赋 陈与义
释义

觉心画山水赋〔1〕

陈与义

天宁堂中〔2〕,黄面老禅〔3〕,四海无人〔4〕,碧眼视天〔5〕。有一居士〔6〕,山泽之仙〔7〕;结三生之习气,口不停乎说山〔8〕。聊寄答于一笑,夜乃梦乎其间〔9〕:重岩复岭,亏蔽吐吞〔10〕,纷应接其未了〔11〕,万云忽兮归屯〔12〕;乱晦明于俄顷〔13〕,存十二之峰峦〔14〕。有木偃蹇〔15〕,樵斤所难〔16〕,饱千霜与万霆兮〔17〕,根不动而意安,澹山椒之落日〔18〕,送万古以无言。彼飞鸟兮何知,方相急而破烟〔19〕。须臾变灭〔20〕,所见惟壁。有木上座〔21〕,梦中侍侧。问上座以何见〔22〕,口不能于啧啧〔23〕。岂彼口之真无,悟前境之非实。管城子在旁〔24〕,代对以臆〔25〕。忽风雨之骤过,恍向来之所历。此其画耶?则草木禽鸟皆似相识;抑犹梦耶?则已见囿于笔墨之迹矣〔26〕。居士再至,问以此故。复寄答于一笑〔27〕,持画疾去。

注释

〔1〕觉心:字虚静,嘉州人。

〔2〕天宁堂:汝州天宁寺。

〔3〕老禅:老禅师。

〔4〕四海无人:目空四海。

〔5〕碧眼:对觉心的称誉之辞。

〔6〕居士:陈氏自称。

〔7〕山泽之仙:神山之仙客。

〔8〕“结三”两句:言陈氏钟爱山水之深情。

〔9〕自此句以下写梦中见画。

〔10〕吐吞:指云岚掩映其间。

〔11〕此句于“纷”字处作一顿。

〔12〕屯:积聚。

〔13〕俄顷:顷刻。

〔14〕十二峰:形容丛山高峻。

〔15〕偃蹇:大树高耸、虬屈的样子。

〔16〕斤:斧。

〔17〕饱:作动词,饱经之意。

〔18〕山椒:山陵。

〔19〕破烟:鸟冲烟云而飞。

〔20〕灭:明灭。

〔21〕上座:坐落在尊贵的席位上。

〔22〕上座:指代木。

〔23〕啧(zé)啧:象声词。

〔24〕管城子:笔。

〔25〕臆:揣测。

〔26〕见囿:被限制。

〔27〕答:答者觉心。

鉴赏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北宋徽宗时,任太学博士、符宝郎等。靖康之难后南奔,历任资政殿学士、左大中大夫、湖州知州、吏部侍郎等职,官累至参知政事。著作有《简斋集》存世。其赋作今存不多,《玉延赋》、《觉心画山水赋》以精美、新奇见称于世。

南宋时期,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都非常尖锐。民族的苦难,国家的倾败与屈辱,人民的痛苦和流徙,曾使他写出了充满爱国激情的诗章。《觉心画山水赋》,白敦仁先生的《陈与义年谱》系于北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陈氏居忧汝州时作。这时,陈与义尚未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播迁。这篇赋的内容,只是对一幅山水画的欣赏所得。方回论诗于江西诗派有“一祖三宗”之说,陈与义即三宗之一。陈氏文章,思力沈挚,风格遒上,能见人所未尝见,言人所未尝言,别开生面,卓然不群,曾被钱钟书先生推许为北宋南宋之交的最杰出的诗人。这篇《觉心画山水赋》和他的诗一样,变幻迷离,落笔奇瑰,亦真亦幻,能把读者引入一个幽绝、奇绝的艺术境界,堪称赋中奇品、妙品。

赋是我国文学体裁中一种独特的式样,它属于韵文的范畴而又应用了散文的表现手法。尤其是唐宋以降兴起的文赋,已冲破了徘赋的藩篱,使作者有了更多的运用语言的手段;亦骈亦散,似整齐而又畸零,夭矫变化无方,令读者如行山阴道上,众美纷陈,目不暇接。陈与义的这篇《觉心画山水赋》,正是这样的典型。根据此赋之韵脚安排与其内容的结构,我们可以把这篇小赋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自开头至“夜乃梦乎其间”。这一段用下平一先的禅、天、仙和上平十五删的山、间为韵,韵音委婉。它起手即以超凡脱俗、亦仙亦佛的形象,展现于读者之前。寥寥数笔,勾勒成一种妙奇、微茫的境界,作为赋的开头,已能够引人入胜了。

第二部分从“重岩复岭”起,止于“方相急而破烟”。作者笔底表现的是梦中奇幻的山水,亦是画中诡丽的山水。张彦远论山水画云:“山水之变始于吴。”吴道子的山水画,人称“怪石崩滩,若可扪酌”,但是吴氏的山水画无传世者,我们已经无从了解其细节了。然而南宗山水画的鼻祖王摩诘的作品尚可得见,其特征是减轻了线的钩斫而加重了水墨的渲染。在形的描绘之外,更追求神的表现。一如石涛所谓:“山川,脱胎于予也。”我们懂得了唐宋以降中国山水画变化的这一根本特征,然后方可以读陈与义的这一段文字。适应于这梦中的,也是画中的奇幻、诡丽的景象。这一段文章的韵脚安排,也是奇诡的。开头以十三元的吞、屯起韵,都是隔句相叶,接下去“乱晦明于俄顷”的“顷”字为下平八庚,与十三元音相似而不相同,但它可以作为宽韵。不相同而又相似,不当叶韵之句而叶以宽韵,读者读至此处,口吻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突兀变幻的感觉。声入心通,使我们于朦胧之中看到了烟云变幻、峰峦起伏、翠色逼人,充满仙灵之气的动态山水。接下去“存十二之峰峦”句当韵。但是它既不与十三元相叶,也不与八庚相叶,而以十四寒的峦、难、安与十三元的言,下平一先的烟,另外组成一组韵脚。“峦”字一韵承上而启下,写的是峰峦,实际上是为了突出下面古木的形象。这千年老树,经历了千载风霜,亿万遭雷火,安然处之;每天迎来东方的旭日,送走西天的落霞,无言默默,静观万古。那匆匆逐鹜的飞鸟又怎能理解它于万一呢!有人说这古木“寄托着作者那种傲然挺立于人世的坚强性格”。虽不为无见,但是作者这里写的是梦境,也是画境,其中包涵着对作画者觉心的理解。所以这株古木,既是作赋者的形象,也是作画者的形象。

第三部分自“须臾变灭”至“则已见囿于笔墨之迹矣”。这一部分作者特别安排了一组入声韵,十二锡的壁、历,十三职的侧、识、臆,十一陌的啧、迹和入四质的实字组合成为一组韵脚,重浊、沉凝而见压抑之韵味,与前面的平声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音理上说,入声如击土、木、窗,给人的感受是低抑的、凝重的。作者为什么要在突出古木的形象之后,突然转为这样一片低抑的声情呢?那就是主观世界与客观现实相撞击时发出的痛楚的呻吟了。尽管你碧眼禅师可以目空四大,尽管你山泽之仙可以寄情山水,在画面上表现你理想的典型,在诗篇中讴歌你理想的境界,然而总免不了还要食人间烟火的。所以那凝想中的翠微,那理念中的古木,须臾之间,明灭变幻,若有若无,而遮断视线的一堵墙壁却实实在在地挡在那里。然而人总是执著于生活的,那些被艺术家、诗人所追求的东西是有还是无,是虚还是实?梦中的老树不能回答。“管城子”虽答以臆测,却是艺术家在创作实践中获得的真实而又明确的体验。我们可以借石涛的一段关于艺术创作与欣赏的理论,来解说陈与义的这段文字。石涛在讲“尊受”时说:“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我们借用石涛的理论来剖析,则作画者觉心是“得其受”而能“尊”之的;观画者陈与义则是“得其画”而能“化”之的。缘此才给我们留下了这一段若有若无,亦实亦虚的妙文。

最后一段以去声七遇的“故”字和去声六御的“去”字为韵。使这篇短赋的结尾结得飘逸、摇曳,卓然不群。从音理上说,古人形容去声曰:去声分明哀远道。用这种清逸、哀远的韵音来渲染成此赋的摇曳、清远的结尾,格外表现出作者襟抱的清超。本来,设为问答,是“赋”这种文学体裁的特征之一。但是,如上文所分析的,由于历史的局限,这位居士所提出的问题是无法解答的。现在,“答于一笑”,回答了吗?没有。而“持画疾去”才是真正的回答。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就请读者自己去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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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5 1:3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