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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馆娃宫赋 范成大
释义

馆娃宫赋并序

范成大

灵岩山寺,故吴馆娃宫也。山上下闲台别馆之迹,仿佛可考。余少长游焉,感遗事而赋之。

汹西山之南奔〔1〕,势郁嵂其巉空〔2〕;若大敌之在前,忽踞虎而跧龙〔3〕;半紫岩而砥平〔4〕,访馆娃之故宫。是为逸王之旧游〔5〕,有墟国之遗恫焉〔6〕。嗟乎汰哉〔7〕!愎贤胥之忠告〔8〕,巽阴嚭之诐说〔9〕;暗养虎之后患〔10〕,纵处女使女兔脱〔11〕;迨尝胆之谋成〔12〕,骇疽囊之溃裂〔13〕。盖自有以贾祸〔14〕,非天为之孽。方其衔哀茹痛〔15〕,抆泪饮血〔16〕;俨拂士于前庭〔17〕,克三年而报越〔18〕;讫甘心而一快,夫何初志之英发!及其见栖于姑苏〔19〕,遽雌伏而大坏〔20〕!援宿恩而乞怜〔21〕,或赦图于臣罪〔22〕。当是之时,又何其惫也!韪祸福之无门〔23〕,曷今愚而昨贤〔24〕。后千载之嗤点〔25〕,莫不锺咎于婵娟〔26〕;固尤物之移人〔27〕,抑犹有可得而言。盖尝观于若人矣〔28〕,好大而欲速,厌常而弃旧。狃会稽之得意〔29〕,谓周鼎其唾手〔30〕;闯齐楚以朵颐〔31〕,睨陈蔡而骧首〔32〕。道甚远而疾驱,气已馁而犹斗。外未宁而内忧,东略之而西否〔33〕;阻关河以顿兵〔34〕,撤墙屋而致寇〔35〕。亟归视其四封〔36〕,蔑一夫之能守〔37〕。是犹螳螂之慕蝉,不知黄雀之议其后也〔38〕。然以蕞尔之族〔39〕,衡行四方〔40〕;攻靡坚郛〔41〕,战无距行〔42〕;事便时利,如径乎无人之乡〔43〕。惜也未闻大道,宜其逸乐而志荒。次有台池,宿有嫔嫱〔44〕;左携修明〔45〕,右抚夷光;粲二八以前列〔46〕,咸绝世而浩倡〔47〕。嗟浣纱之彼姝〔48〕,乃独系于兴亡。荡龙舟之水嬉,撷香径之春芳〔49〕;载夕阳以俱还,秉游烛于夜长。滟金钟之千石〔50〕,仿酒池于旧商〔51〕;歌吴歈而楚舞〔52〕,荐万寿于君王〔53〕。怅星河之易翻〔54〕,嘉来日之未央〔55〕。铮铜壶之鸣悲〔56〕,烂急烽之森芒〔57〕;惨梧宫之生愁〔58〕,践桐梦之不祥。欻高陵与深谷〔59〕,委盛丽于苍茫〔60〕。所谓玉槛铜沟〔61〕,朱帘椒房,理镜之轩〔62〕,响屧之廊〔63〕,查烟芜与露蔓〔64〕,纷日暮之牛羊。况捧心之百媚〔65〕,濯粉之余妆者哉〔66〕!今则云雨之巅,仙圣是宅〔67〕:砚沼莼浮〔68〕,琴台松崛;封古藓于井甃〔69〕,宿暗芳于洞穴;木鲸吼以清厉〔70〕,金磬隐其萧瑟〔71〕。彼方外之徒〔72〕,龟藏而蠖屈者〔73〕,又安知往古与来今,方枯禅而缚律〔74〕;翩鸿影之拂坐,见前山之衔石。

注释

〔1〕汹:原为水腾涌之貌。这里形容山势跌宕,突兀而起。

〔2〕郁嵂:高骏之貌。

〔3〕跧(quán):跧伏,蜷伏。

〔4〕砥:原为细的磨石(粗者为砺)。

〔5〕逸王:指吴王夫差。

〔6〕墟国之遗恫:事见《吴越春秋》。墟国,即指吴国宫廷化为一片丘墟;遗恫,指“墟国”的景象令人怵然心惊。

〔7〕汰:通“泰”,骄奢。

〔8〕愎贤胥之忠告:愎,任性执拗,一意孤行。贤胥,即伍子胥。

〔9〕巽:通“逊”。引申为听信。阴嚭(pǐ):吴太宰伯嚭。

〔10〕暗:暗昧,愚昧无知。养虎之后患:指夫差不杀勾践。

〔11〕纵处女使兔脱:此句疑语本《孙子·九地》:“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动如脱兔,敌不及拒。”

〔12〕迨(dài):等到。尝胆之谋:指越王勾践被赦回国后,为复国而卧薪尝胆之事。

〔13〕骇疽(jū)囊之溃裂:吃惊地见到长在身上的脓包破裂。

〔14〕贾祸:自招祸患。

〔15〕衔哀茹痛:指前496年吴阖闾为越王勾践打败受伤致死,夫差继位后发誓复仇之事。

〔16〕抆:拭去。

〔17〕俨:庄重的样子。拂士:能直谏矫正君子过失的人。

〔18〕克:限定期限。

〔19〕见栖于姑苏:越军打进吴都,夫差逃到姑苏台上。

〔20〕雌伏:退藏,无为。

〔21〕援宿恩而亏怜:夫差表示愿意投降。

〔22〕赦图于臣罪:愿为臣虏,请求宽赦。

〔23〕韪(wěi):是,对。

〔24〕曷:何以。

〔25〕嗤点:嗤笑、指点。

〔26〕锺:集中。婵娟:此指西施。

〔27〕尤物:原指特出的人物,后指美女。

〔28〕若人:此人、那人。

〔29〕狃会稽之得意:吴王战胜越后,以为天下无敌。狃(niǔ),习惯。

〔30〕周鼎其唾手:轻而易举地称霸天下。

〔31〕齐、楚:国名。朵颐:引申为贪得无厌,好大喜功。

〔32〕睨:窥视。陈、蔡:国名。骧首:昂首。

〔33〕东略之而西否:向东攻城略地而西面的城市却落入敌手。

〔34〕顿:停留,止息。

〔35〕撤墙屋而致寇:拆墙屋致敌入侵。

〔36〕四封:四方疆界。

〔37〕蔑:无。

〔38〕螳螂之慕蝉,不知黄雀之议其后: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事。

〔39〕蕞尔之旅:少量的军事力量。

〔40〕衡行:横行。

〔41〕靡:无。郛:城外面围着的大城。

〔42〕距行:正面阻挡。

〔43〕径:通“经”走过。

〔44〕次:止息,停留。嫔嫱(pǐn qiáng):宫内女官。

〔45〕修明:与下句的“夷光”,均为越国美女。

〔46〕粲:光艳夺目。二八:16岁妙龄女郎。

〔47〕咸:都。绝世:冠出当代。浩倡:放声歌唱。

〔48〕姝(shū):美女。

〔49〕撷:采摘。

〔50〕滟(yàn):水波动。金钟:酒器。石:容量单位,十斗为石。

〔51〕仿酒池于旧商:吴王终日沉湎于酒色之中,一如“以酒为池,悬肉为林”(《史记·殷本纪》)的旧日商朝的纣王。

〔52〕吴歈(yú):吴歌。

〔53〕荐:献。

〔54〕“怅星”句:意为夜以继日地纵情逸乐犹嫌不足。

〔55〕嘉:赞美。未央:无尽。

〔56〕铮铜壶之鸣悲:铜壶铮然作响,其声悲凄。

〔57〕烂急烽之森芒:处处燃起明亮的报警烽火,火光照耀。

〔58〕“惨梧”二句:事见《吴越春秋·夫差内传》与《越绝书·外传记吴王占梦》。

〔59〕欻(xū):忽然。高陵与深谷:指地面高低之间的变动。

〔60〕委盛丽于苍茫:当年兴盛美好的人事物象,全都化为子虚乌有。委,委弃。

〔61〕玉槛铜沟:语出王嘉《拾遗记》。

〔62〕“朱帘”二句:见《拾遗记》。

〔63〕响屧(xiè)之廓:响屧廓简称屧廊。屧,鞋子,木屐。

〔64〕杳杳(yǎo):深远的样子。

〔65〕捧心之百媚:指西施。

〔66〕濯粉之余妆者:西施以外的其他妃嫔。

〔67〕仙圣:仙人、圣人。

〔68〕砚沼:在馆娃宫内。

〔69〕甃(zhòu):井壁。

〔70〕木鲸:即木鱼,佛家用的法器。

〔71〕金磬(qìng):佛家用的法器。

〔72〕方外之徒:佛教徒。方外,世俗之外。

〔73〕龟藏:“龟藏六”的省说。龟遇危险,将首尾四足缩入甲壳中。见《阿含经》。蠖(huò)屈:见《易经·系辞下》。喻人不遇时,屈身退隐。

〔74〕方:正当。枯禅:佛教徒称静坐参禅为枯禅。缚律:为佛门戒律所缚。

鉴赏

范成大(1126—1193),南宋文学家。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吴郡(治今江苏苏州市)人。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曾出使金国,全节而归。历任中书舍人、四川制置使、参知政事。晚年因病退隐于苏州石湖。范成大是一位关心国事、勤于政务、同情人民苦难的士大夫,爱国精神与关心民生疾苦是他文学创作的一条主线。诗、词、文、赋皆所擅长,尤精于诗,与尤袤、杨万里、陆游齐名,号称南宋四大家。他的辞赋创作在当时享有盛名。代表作为《馆娃宫赋》。有《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校刊本《范石湖集》上下册是其诗词合集,后附清人沈钦韩集注三卷,中华书局1983年出有孔凡礼的《范成大佚著辑存》。

《馆娃宫赋》是范成大的早年之作。馆娃宫在春秋吴国的国都吴(今江苏苏州),相传为吴王夫差为越王勾践进献的越国美女西施所筑的宫室。《方言》说:“吴有馆娃之宫。”《吴郡图经说》:“馆娃宫在灵岩山,苏州城西二十里。”《吴都赋》李善注说:“吴俗好女为娃。”馆娃宫关系到吴国兴亡的一段历史,蕴含着惊心动魄的历史教训,因而后世文人在诗词歌赋中吟咏不绝。在范成大之前,唐代末年的黄滔已在所作《馆娃宫赋》中长声唱叹过“舞榭歌台,朝为宫而暮为沼;英风霸业,古人失而今人惊”。范成大身为吴人,馆娃宫又是他年轻时常游之地,作为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文学家,馆娃宫的历史教训自然会牵动他的思想感情。此赋名为吊古,实为讽今,是借吴王夫差信用奸佞、残害忠良、沉溺声色之事讽刺南宋的当权者,作品一经问世便广为传诵,也正是与此赋的现实针对性分不开的。

关于此赋的艺术特色,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考察。

首先,作者将描写、议论、抒情三者熔于一炉,相发相生,互相渗透。此赋虽名曰《馆娃宫赋》,然作者并未就事论事地将整副笔墨都施诸对巍峨堂皇的宫阙池台的雕镂上,而是由此化出,将有关的历史人物与事件有机地联系起来。其中有对吴越春秋的抚思,有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有对人事物理消长的感慨,容量极大,议论卓荦,气势非凡。赋作在对旧宫遗迹、周围山势略作描绘交代后,马上切入正题,以“嗟乎汰哉”的沉重深刻的调子领起下文,富于浓郁的抒情色彩。接着,用了较多篇幅具体地分析议论吴王夫差昔日之所以成功,后来之所以败亡的原因所在。作者认为,前期吴王因有替父报仇、为国洗辱之志向,同时重用敢于犯颜直谏的正直之士,故能在短期内击败仇敌越国。而以后的吴王,一则不纳忠言,听信佞臣,二则养虎留患,丧失警惕,三则“好大而欲速,厌常而弃旧”,四则沉溺声色,追求享乐,故在不长时间内转盛为衰,直至国亡身灭。这样的分析应当说是比较公正全面的,表现了作者的远见卓识。此外,作者似也没有“女人亡国”的迂腐之见,虽然他也说到“尤物移人”,但从根本上来说,对于“后千载之嗤点,莫不锺咎于婵娟”的观点是持否定态度的。

作者在分析了吴王成败的原因之后,又用了较多的篇幅来描写馆娃宫以及吴王在宫中歌舞升平的逸乐场面,这自然是为了主题的需要而设置的。可以说,这里的场景烘托得越大,越热闹,则事件的悲剧意义就越强,也越能说明吴王之所以失败的内因。同时,这也显示出作者能放能收,纵横开阖的纯熟的写作技巧。赋作写到的人事很多,时空跨度极大,作者却能巧妙地将它们浓缩到一个可以感知的具体形象中去,这个形象就是馆娃宫。由于对馆娃宫的描写不是即景式的,而是带有极大的想象色彩,故而在描绘中也时见作者的见解和情愫充溢其间。这种感情虽不及前面“嗟乎汰哉”那般深沉强烈,但仍富于巨大的感染力量。篇末,作者面对着现实之景抒发其怅惘幽渺的情绪,描写与抒情水乳交融,合而为一。相比较而言,此赋前半部分多议论,史论性较强;后半部分重描写,更富于文学色彩。

其次,此赋在结构上跌宕起伏,摇曳生姿。赋由现实之景入手,继而转为对吴越历史的评议,复转为对现实之景的描写,前后呼应,浑然一体。这里,由于时间几度更易,反映在作品结构上,自然形成那种波澜起伏,错落有致的艺术特色。这是就总体而言。在具体分析历史人物方面,作者也多次采用回折的手法,使文章顺逆相间,富于新鲜感。这里的中心人物是吴王,作者对他的评价不是按一般的时间顺序来展开,而是将他置于吴越交战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中来考察。赋的开头,作者先不叙“故宫”旧址如何荒芜凄清,而是直接感喟吴国当年由盛转衰,由衰而败的史实。这是由现实之景引发的对历史人物的结局的叹息,是一大回折。赋的中间部分,由历史结局上溯到整个历史过程,由对历史人物的追抚发展而为具体而微地分析其人,又是一次回折。作者在描绘吴王深居宫中,夜以继日地寻欢作乐的场面时,用力较深,而手法稍异。如果说前面两大段的描写顺序是先写结局再叙过程的话,那么这里对馆娃宫的描绘则恰好相反:先写兴盛之时的馆娃宫,再写亡国以后的景况。最后再由败落后的馆娃宫自然过渡到对“故宫”旧址的补叙上来,以照应赋之开头。结构上峰回路转,移步换景,显得多姿多彩。

最后,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还多处运用对比手法以加强悲剧气氛。这是自鲍照《芜城赋》以来赋家在创作类似题材时最常用的技巧。在《馆娃宫赋》中,既有今与昔的对照(现时遗址的荒凉与昔日的豪华热闹),也有昔与昔的比较(当年吴王为父报仇时的英风豪气与国亡之际雌伏姑苏,最终的身败名裂):这些都是明比。赋中直接写越王勾践的地方寥寥无几,但在行文过程中,作者将他“隐”于文后,处处与吴王夫差相对照:一个卧薪尝胆,伺机中兴,另一个则“未闻大道”“逸乐而志荒”;一个含垢忍辱,由阶下之囚转而为胜国之君,另一个则“援宿恩而乞怜,或赦图于臣罪”:这些则是暗比。由于对比的需要,作品描述的时间空间亦相应地多次变换。由此也使文章的包容量增大,所塑造的形象更加立体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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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5 7:4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