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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伤心赋 庾信
释义

伤心赋并序

庾信

予五福无征〔1〕,三灵有谴〔2〕。至于继体〔3〕,多从夭折〔4〕。二男一女,并得胜衣〔5〕,金陵丧乱〔6〕,相守亡没〔7〕。羁旅关河〔8〕,倏然白首〔9〕;苗而不秀〔10〕,颇有所悲。一女成人,一长孙孩稚,奄然玄壤〔11〕,何痛如之〔12〕!既伤即事〔13〕,追悼前亡〔14〕,唯觉伤心,遂以《伤心》为赋。若夫入室生光〔15〕,非复企及;夹河为郡〔16〕,前途逾远。婕妤有自伤之赋〔17〕,扬雄有哀祭之文〔18〕,王正长有北郭之悲〔19〕,谢安石有东山之恨〔20〕:斯既然矣〔21〕。至若曹子建、王仲宣、傅长虞、应德琏、刘韬之母、任延之亲〔22〕,书翰伤切〔23〕,文辞哀痛,千悲万恨,何可胜言!龙门之桐〔24〕,其枝已折;卷施之草〔25〕,其心实伤。呜呼哀哉!

赋曰:悲哉秋风,摇落变衰〔26〕;魂兮远矣,何去何依;望思无望,归来不归〔27〕。未达东门之意〔28〕,空惧西河之讥〔29〕。在昔金陵,天下丧乱,王室极荡〔30〕,生民涂炭〔31〕。兄弟则五郡分张〔32〕,父子在三州离散〔33〕。地鼎沸于袁曹,人豺狼于楚汉〔34〕。或有拥树罹灾〔35〕,藏衣遭难〔36〕,未设桑弧〔37〕,先空柘馆。人惟一丘〔38〕,亭遂千秋〔39〕;边韶永恨〔40〕,孙楚长愁〔41〕。张壮武之心疾〔42〕;羊南城之泪流〔43〕。痛斯传体〔44〕,寻兹世载〔45〕;天道斯慈〔46〕,人伦此爱〔47〕;膝下龙摧〔48〕,掌中珠碎〔49〕。芝在室而先枯,兰生庭而早刈〔50〕。命之修短,哀哉已满。鹤声孤绝,猿吟断肠〔51〕。嬴博之间〔52〕,路似新安〔53〕。藤缄槥椟〔54〕,枿掩虞棺〔55〕;不封不树,惟棘惟栾〔56〕。天惨惨而无色,云苍苍而正寒。况乃流寓秦川〔57〕,飘颻播迁〔58〕;从官非官,归田不田〔59〕。对玉关而羁旅〔60〕,坐长河而暮年〔61〕;已触目于万恨〔62〕,更伤心于九泉〔63〕。至如三虎二龙〔64〕,三珠两凤〔65〕,并有山泽之灵〔66〕,各入熊罴之梦〔67〕。望陇首而不归〔68〕,出都门而长送〔69〕,对宝碗而痛心〔70〕,抚《玄经》而流恸〔71〕。石华空服〔72〕,犀角虚〔73〕。风无少女,草不宜男〔74〕。乌毛徒覆,兽乳空含〔75〕。震为长男之宫,巽为长女之位〔76〕,在我生年,先凋此地〔77〕。人生几何,百忧俱至!二王奉佛〔78〕,二郗奉道〔79〕,必至有期,何能相保〔80〕!凄其零零,飒焉秋草〔81〕。去矣黎民〔82〕,哀哉仲仁〔83〕!冀羊祜之前识〔84〕,期张衡之后身〔85〕。一朝风烛,万古埃尘〔86〕。丘陵兮何忍〔87〕,能留兮几人!

注释

〔1〕五福:《尚书·洪范》云:“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征:验。

〔2〕三灵:天、地、人。

〔3〕继体:亲生骨肉。

〔4〕从:紧接着。

〔5〕胜衣:接近成年之义。

〔6〕此指太清二年侯景之乱。

〔7〕相守:淹留。

〔8〕关河:本指函谷关和黄河,这里指长安一带。

〔9〕倏然自首:忽然间白了头发。

〔10〕“苗而”句:生而未能长成。

〔11〕奄然:忽然。玄壤:坟地。

〔12〕如之:感慨之辞。

〔13〕即事:指去梁即魏,淹留北方之事。

〔14〕前亡:指二男一女殁于金陵。

〔15〕入室生光:见《孝子传》。

〔16〕夹河为郡:见《汉书·杜周传》。

〔17〕婕妤:本是女官名,此指班婕妤。

〔18〕扬雄:西汉文学家。

〔19〕王正长:晋王赞,字正长。

〔20〕谢安石:东晋谢安,字安石。

〔21〕此句他本亦作“岂斯然矣”。

〔22〕曹子建:三国时曹植。王仲宣:汉末王粲。

〔23〕书翰:文章。

〔24〕龙门之桐:出于枚乘《七发》。

〔25〕卷施:草名。

〔26〕此句本于宋玉《九辨》。

〔27〕望思、归来:汉武帝念戾太子无辜被杀,便建思子宫,又筑归来、望思二台。

〔28〕东门之意:见《列子》。

〔29〕西河之讥:见《礼记·檀弓上》。

〔30〕王室极荡:天下动乱不安。

〔31〕生民涂炭:人民陷入灾难之中。

〔32〕五郡分张:梁武帝之子萧绎、萧纶、萧纪、萧续、萧绩曾分散在湘东、邵陵、武陵、庐陵、南康五郡。

〔33〕三州离散:侯景作乱,梁武帝困于建康,其时,萧绎任荆州刺史,萧纪任益州刺史,萧纶奔赴郢州,父子离散。

〔34〕“地鼎沸”二句:是说,局势之动荡可以方之于袁(绍)曹(操)之争,人心之险恶则可以和楚(项羽)汉(刘邦)对峙时相比。

〔35〕拥树:小儿抱大人之颈,如拥树之状。

〔36〕藏衣:见《列女传》。

〔37〕桑弧:桑木制作的弓。

〔38〕丘:坟墓。

〔39〕千秋:亭名。

〔40〕边韶:东汉人。

〔41〕孙楚:晋太原人。

〔42〕张壮武:晋张华。

〔43〕羊南城:晋羊祜。

〔44〕传体:《艺文类聚》作“继体”。

〔45〕世载:世世代代。

〔46〕天道:老天的意志。

〔47〕人伦:父子、夫妇等关系。

〔48〕、〔49〕此二句喻子女夭亡。

〔50〕芝:灵芝。兰:香草。

〔51〕鹤声孤绝:见崔豹《古今注》。猿吟断肠:见《世说新语》。

〔52〕嬴、博:春秋时地名,在今山东泰安县。

〔53〕新安:在今河南渑池。

〔54〕藤缄槥椟:蔓草萦系小棺。

〔55〕枿掩虞棺:树枝遮着瓦棺。

〔56〕“不封”二句:意思是:不起坟不种树,只有荆棘丛生。

〔57〕秦川:长安一带。

〔58〕播迁:经常迁移,没有定踪。

〔59〕“从官”二句:做官不像做官,种田不像种田。

〔60〕玉关:玉门关。

〔61〕长河:黄河。

〔62〕万恨:指由梁王朝覆灭所带来的愁恨。

〔63〕九泉:葬身之所。

〔64〕三虎二龙:指东汉贾彪三兄弟和许虔、许郡兄弟。

〔65〕三珠:未详。两凤:指崔陵兄弟俩。

〔66〕山泽之灵:山泽的灵气。

〔67〕熊罴之梦:生男之象征。

〔68〕陇首:陇山,在今陕西陇县。

〔69〕都门:此指江陵。

〔70〕宝碗:见干宝《搜神记·崔少府墓》。

〔71〕玄经:指西汉扬雄的《太玄》。

〔72〕石华:海产品,可食。

〔73〕:簪。

〔74〕“风无”二句:这两句在暗示自己缺少儿女。

〔75〕乌:此指慈乌。兽:此指羔羊。

〔76〕震:八卦名。巽:八卦名。

〔77〕先凋:长男长女都先作者而亡。

〔78〕二王:一作“二何”。见《晋阳秋》。

〔79〕二郗奉道:《中兴书》云:“郗愔及弟昙奉天师道。”

〔80〕“必至”二句:到了生死之期,也不能相保。

〔81〕“凄其”二句:人生之衰败,如秋草般凄零。

〔82〕黎民:贾充之子。

〔83〕仲仁:疑作仲雍。

〔84〕羊祜之前识:见《晋书·羊祜传》。

〔85〕张衡之后身:见《蔡邕别传》。

〔86〕“一朝”二句:人生如风中之残烛、万古之尘埃,极易消逝。

〔87〕丘陵:坟墓。

鉴赏

在文学史研究中,人们非常重视灾难对人格和文品的催发力量,用恩格斯的话说便是“愤怒出诗人”,用中国传统的语言表达,就是“病蚌成珠”。这种在灰烬中涅槃、从死亡中再生的例子真是举不胜举,而庾信正是这方面的代表。这个当年梁王朝宫廷的文学侍从,由于家族的庇荫和自身超群的才华,在少年时代就深受最高统治者的青睐。可正当他悠然于人间的乐园、唱着香艳的软语,忽然间淞滨鱼烂、海水群飞,不但自己由命运的宠儿一下子变成了上帝的弃子,甚至就连是他肉体和精神唯一依托的梁王朝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环境的落差在精神上所造成的天堂与地狱的对立,产生了无穷的张力,它使庾信经历了一个从内到外的蜕变过程,于是,那个春风得意、备受宠信的达官贵人死了,一个满含幽怨、形销骨立的伤心人诞生了,那个轻佻放荡、肉感腻人的文学侍从死了,一个沉雄肃索、真气逼人的诗人诞生了。而所有这些都作为他人格和文品的转换过程,深深地铭刻在他后期的作品中。这篇《伤心赋》便蕴涵了以上的内容。此时的作者已是北周的宠臣,但仕途的得意并没有丝毫减轻他由国破家亡而带来的失重之感。相反,在堂皇的官服下偃卧着的竟是一颗忧郁的心,在僵硬的微笑中闪烁着的竟是一对哭泣的泪眼。这难怪当他回顾昔日的遭遇,尤其是子孙的夭亡,更于萧瑟中平添了几分伤感。正如题目所暗示的,这篇文章实际上是作者个人生活的一部伤心史。从中我们不但可以透视到作者自身的情感活动,还可以通过各条线索感受到历史脉搏的跳动,这也许正是庾信后期作品之所以被称为“史诗”的原因。

这篇作品由序和正文两部分组成,但它们的关系亦非如一般文章那么简单。在一般性的文章中,序文往往只起着介绍背景材料的作用,实际上是正文的附庸。在这篇文章中,序文固然也担负着解释写作意图的任务,但在更大的意义上和正文一样,具有抒情言怀的功能,甚至在写作方法上也是和正文一样,采用了赋的形式。因此,不管从哪个角度审视,本篇序文都是作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了解作者思想、体察其艺术风貌不可缺少的环节。

从立意上看,本文首先注重的是对哀痛之情的抒发。我们须知,在古代中国,血缘关系历来就被视为最重要、最直接,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人伦,有着无比神圣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子孙自然把父祖看作肉体和精神的最亲密的凭附,而父祖则把子孙视为自己生命、意志、力量的一种延续,双方完全处在一种相辅相成、水乳交融的状态中。很显然,庾信在这篇作品中所表现的亲子之爱,固然有人类本能中那种面对死亡所产生的恻隐之心的诱因,但更多的却是传统的伦理观念在起作用。也正因为有这种意念的支配,才能生发出一种真实的、痛彻心脾的苍凉感与空虚感。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感受到,当作者回顾子孙夭亡这一惨痛的事实时,似乎不是在哀悼他人,而是在自哀,似乎不是在用语言描述一个个伤心的故事,而是在用生命经历一次死的过程。我们甚至还感受到,诗人眼中的风景也充满了死亡与感伤的色彩:“天惨惨而无色,云苍苍而正寒”,“凄其零零,飒焉秋草”,这种艺术王国中所特有的天人感应的现象正好象征了作者在经历了死亡后荒寒寂寥,心如死灰的精神世界。

但人毕竟是社会性生物,人生的悲剧说到底就是社会的悲剧。作为一个心灵感受异常敏锐的文学家,庾信也就不自觉地把个人的遭遇和当时社会的苦难联系在一起,从而于个人的悲哀中透露出强烈的时代的回声,这在本篇中亦有深刻的表现。在作者看来,自己的悲剧只是梁王朝覆灭这个大悲剧中一个片段而已。和许多失去故国的游子一样,所有这些都来自于亡国的耻辱,来自于对家国的眷恋,对曾是梁王朝最高统治者的宠臣的作者来说,可能还多一份对故主的怜悯之心。这便形成了一种宿命般的力量,牢牢把后期的庾信的精神生命维系在那个早已灰飞烟灭的梁王朝空虚的躯体上。

所以,对于后期的庾信来说,失去子孙和失去故国实际上宣布了支撑他全部灵魂的两个世界的毁灭,即血缘的中断使他感到了自身消亡的悲哀,而梁王朝的覆灭则使他报国的愿望成了幻影,这对一个传统包袱很重的文化人来说,对一个曾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充当过相当角色的自尊者来说,无疑是相当痛心的事情。所以,后期的庾信基本上处在一种无根的状态,一种无所凭藉的孤独意识也就油然而生。在这种情况下,异国的宠爱,只能增添内心的耻辱,而表面的火热,只能衬托精神的苍凉,用其诗中的语言表达就是“其面虽可热,其心常自寒”。总之,在固有的世界面前,现实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结果只剩下虚无,正如文中所说:“一朝风烛,万古埃尘,丘陵兮何忍,能留几人?”为了摆脱空虚的煎熬,他只能靠回忆与自责打发现实的岁月。前者表现为乡关之思;后者则表现为忏悔意识。这在本文中虽无直接的流露,但从文章的底蕴中却是不难意会到的。如果读者再能看一看作者同期的其他作品,这种感觉则更明显。

从美学上看,这篇作品代表了庾信后期典型的风格,可谓苍凉悲壮,一字千钧,于落寞中透露了无比的力度,于耻辱中表现了强烈的自尊。这使我们想起了杜甫“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的评价。如果仔细追寻,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力度固然和作者的人格、情感的性质大有关系,但技巧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譬如赋文的开头:“悲哉秋风,摇落变衰;魂兮远矣,何去何依;望思无望,归来不归。”作者以秋风衰草作为情感的发端,自然于萧瑟中饱含一种沉雄之气,从而使读者于荒漠中体会到了余热,于凋敝中感觉到了生命的萌发。而寓希望于无望,寄归来于不归,更于事实的反讽中透露了失落的悲哀,一种苍凉之气力透纸背。另外,典故的运用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增加了文章的气势。当然,不容否认,由于受时代习气和文人劣根性的影响,在本文中,一些地方的确存在“掉书袋”的现象,即为了显示学识的渊博而运用典故,这多少妨碍了读者对文义的理解。但我们又不能不承认,文中大部分典故的运用还是相当精当的,它不但能激发于人们的求知欲,还组成了一连串强有力的典故群。它们如飘风疾雨,连蝉而下,形成了一股雄浑的气势,足以冲破读者心灵的堤防,使他们的情感亦如破闸之水汹涌而出,造成了一种悲哀苍凉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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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5 9:3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