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1〕，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2〕，天高而气清。寂
兮〔3〕，收潦而水清〔4〕。憯凄增欷兮〔5〕，薄寒之中人〔6〕。怆恍
悢兮〔7〕，去故而就新〔8〕。坎廪兮〔9〕，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10〕，羁旅而无友生〔11〕。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12〕。雁廱廱而南游兮〔13〕，鹍鸡啁哳而悲鸣〔14〕。独申旦而不寐兮〔15〕，哀蟋蟀之宵征〔16〕。时亹亹而过中兮〔17〕，蹇淹留而无成〔18〕。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19〕，有美一人兮心不绎〔20〕。去乡离家兮徕远客〔21〕，超逍遥兮今焉薄〔22〕？专思君兮不可化〔23〕，君不知兮其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24〕。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25〕，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
兮长太息〔26〕，涕潺湲兮下沾轼〔27〕。忼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28〕。私自怜兮何极〔29〕，心怦怦兮谅直〔30〕。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31〕。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32〕，余萎约而悲愁〔33〕。秋之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34〕，然欿傺而沉臧〔35〕。叶菸邑而无色兮〔36〕，枝烦挐而交横〔37〕。颜淫溢而将罢兮〔38〕，柯仿佛而萎黄〔39〕。萷
椮之可哀兮〔40〕，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揽
辔而下节兮〔41〕，聊逍遥以相佯〔42〕。岁忽忽而遒尽兮〔43〕，恐余寿之弗将〔44〕。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45〕。澹容与而独倚兮〔46〕，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47〕，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48〕，纷旖旎乎都房〔49〕。何曾华之无实兮〔50〕，从风雨而飞飏。以为君独服此蕙兮〔51〕，羌无以异于众芳〔52〕。闵奇思之不通兮〔53〕，将去君而高翔。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54〕，中结轸而增伤〔55〕。岂不郁陶而思君兮〔56〕，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57〕。块独守此无泽兮〔58〕，仰浮云而永叹。
何时俗之工巧兮〔59〕，背绳墨而改错〔60〕！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61〕。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
跳而远去〔62〕。凫雁皆唼夫粱藻兮〔63〕，凤愈飘翔而高举。圜凿而方枘兮〔64〕，吾固知其
铻而难入〔65〕。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66〕。太公九十乃显荣兮〔67〕，诚未遇其匹合。谓骐骥兮安归？谓凤皇兮安栖？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68〕。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皇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69〕？骥不骤进而求服兮〔70〕，凤亦不贪
而妄食〔71〕。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欲寂漠而绝端兮〔72〕，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73〕！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74〕。霰雪雰糅其增加兮〔75〕，乃知遭命之将至。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愿自直而径往兮，路壅绝而不通。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76〕。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77〕，恐时世之不固〔78〕。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79〕。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媮而为饱兮〔80〕，衣不苟而为温〔81〕。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82〕。蹇充倔而无端兮〔83〕，泊莽莽而无垠。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84〕。
靓杪秋之遥夜兮〔85〕，心缭悷而有哀〔86〕。春秋逴逴而日高兮〔87〕，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晼晚其将入兮〔88〕，明月销铄而减毁〔89〕。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90〕。心摇悦而日幸兮〔91〕，然怊怅而无冀〔92〕。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93〕，老嵺廓而无处〔94〕。事亹亹而觊进兮〔95〕，蹇淹留而踌躇。
何汜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96〕？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曀而莫达〔97〕。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98〕。窃不自料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99〕。尧舜之抗行兮〔100〕，瞭冥冥而薄天〔101〕。何险巇之嫉妒兮〔102〕，被以不慈之伪名〔103〕？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104〕。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105〕。被荷裯之晏晏兮〔106〕，然潢洋而不可带〔107〕。既骄美而伐武兮〔108〕。负左右之耿介〔109〕。憎愠怆之修美兮〔110〕，好夫人之慷慨〔111〕。众踥蹀而日进兮〔112〕，美超远而逾迈〔113〕。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114〕，何毁誉之昧昧〔115〕！今修饰而窥镜兮〔116〕，后尚可以窜藏〔117〕。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118〕，心焉取此怵惕？乘骐骥之浏浏兮〔119〕，驭安用夫强策〔120〕？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121〕？邅翼翼而无终兮〔122〕，忳惛惛而愁约〔123〕。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愿沈滞而不见兮〔124〕，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125〕，直怐愗而自苦〔126〕。莽洋洋而无极兮〔127〕，忽翱翔之焉薄？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128〕？宁戚讴于车下兮〔129〕，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罔流涕以聊虑兮〔130〕，惟著意而得之〔131〕。纷纯纯之愿忠兮〔132〕，妒被离而鄣之〔133〕。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134〕，骛诸神之湛湛〔135〕。骖白霓之习习兮〔136〕，历群灵之丰丰〔137〕。左朱雀之茇茇兮〔138〕，右苍龙之躣躣〔139〕。属雷师之阗阗兮〔140〕，通飞廉之衙衙〔141〕，前轻
之锵锵兮〔142〕，后辎乘之从从〔143〕。载云旗之委蛇兮〔144〕，扈屯骑之容容〔145〕。计专专之不可化兮〔146〕，愿遂推而为臧〔147〕。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注释
〔1〕憭栗（liáo lì）：凄凉。
〔2〕泬寥（xuè liáo）：空旷而清朗的样子。
〔3〕寂
（liáo）：平静而清澈的样子。，通“濯（liáo）”。
〔4〕收潦（lǎo）：收尽地面积水。
〔5〕憯凄：悲伤。憯，通“惨”。欷：叹息声。
〔6〕薄寒：深秋寒气。中（zhòng）人：侵人。
〔7〕怆恍：失意的样子。
悢（kuàng lǎng）：义同“怆恍”。
〔8〕故：原来地方。新：新的环境。
〔9〕坎廪（lǎn）：困顿，不得志。
〔10〕廓落：空虚孤独的样子。
〔11〕友生：知心朋友。
〔12〕寂漠：通“寂寞”。
〔13〕廱（yōng）廱：通“雍雍”，形容鸣声和谐。
〔14〕鹍鸡：鸟名，似鹤，黄白色。啁哳（zhāo zhā）：鸣声杂乱。
〔15〕申旦：直到天亮。
〔16〕宵征：夜行，指蟋蟀夜间活动时振翅发声。
〔17〕亹（wěi）亹：行进不停的样子。过中：过了中年。
〔18〕蹇（jiǎn）：通“謇”，楚语，发语词。
〔19〕穷戚：穷蹙（cù），处境穷困。廓：空旷之地。
〔20〕绎：通“怿”，喜悦。
〔21〕徕：通“来”。客：作客。
〔22〕超：远。薄：止。
〔23〕化：化解、改变。
〔24〕 憺（dàn）：通“惮”，心悸。
〔25〕朅（qiè）：离去。
〔26〕结
（líng）：车箱前面和左右两面横直交结的栏木。
〔27〕潺湲（chán yuán）：泪流不止。
〔28〕瞀（mào）：昏乱。
〔29〕极：终了。
〔30〕谅直：诚实正直。
〔31〕奄：忽。离披：分散的样子，指枝疏叶落。
〔32〕蔼：繁盛的样子。方壮：正当壮盛之年。
〔33〕萎约：枯萎约缩。
〔34〕恢台：繁盛广大的样子。
〔35〕欿：通“坎”，陷落。傺（chì）：停止。臧：通“藏”。
〔36〕菸邑：枯萎的样子。
〔37〕烦挐（rú）：纷乱。
〔38〕淫溢：过甚。罢（pí）：完尽。
〔39〕仿佛：色暗，模糊。
〔40〕萷（xiāo）：萧疏的样子。
椮（xiāo sēn）：高耸的样子。
〔41〕下节：停车。
〔42〕相佯：通“徜徉”，徘徊。
〔43〕遒：迫近。
〔44〕将：长。
〔45〕俇（kuāng）攘：纷扰的样子。
〔46〕澹：心情淡漠。
〔47〕卬：通“仰”。
〔48〕敷：开放。
〔49〕都：华丽。
〔50〕曾：通“层”。曾华：花朵累累。
〔51〕服：佩带。
〔52〕羌：楚语，发语词。
〔53〕闵：通“悯”，怜惜。
〔54〕无怨：无罪。
〔55〕结轸：郁结悲痛。轸通“
”。
〔56〕郁陶（yáo）：忧思郁积的样子。
〔57〕漧：同“干”。
〔58〕块：块然，孤独的样子。无：通“芜”。
〔59〕工巧：善于投机取巧。
〔60〕错：通“措”，指正常措施。
〔61〕驽骀（tái）：劣马。
〔62〕
（jú）跳：跳跃。
〔63〕唼（shà）：鸟食物叫做唼。
〔64〕圜：同“圆”。圜凿：圆的插孔。方枘（ruì）：方的榫头。
〔65〕
铻（jǔ yǔ）：抵触不合。
〔66〕渥洽：深厚的恩泽。
〔67〕太公：姜尚。
〔68〕相者：相马者。举肥：只挑选肥马。
〔69〕处：“出处”之处，退隐。
〔70〕服：用。
〔71〕
：同“喂”。
〔72〕绝端：断绝思绪。
〔73〕冯：通“凭”，愤懑。
〔74〕幸：希望。济：成功。
〔75〕雰（fēn）：雪盛的样子。
〔76〕桉：通“按”。压桉：克制。学诵：指学诗。
〔77〕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楚昭王十年，吴国攻楚破郢都，他哭于秦廷七天七夜，感动秦哀公出兵救楚。
〔78〕固：应作“同”字。
〔79〕改凿：木器打眼不依规矩。
〔80〕媮：通“偷”。
〔81〕两句意思：吃不苟且饭不饱也饱，穿不苟且衣不暖也暖，喻不苟图富贵，但求心安理得。
〔82〕素餐：《诗经·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托志素餐，意即托志于《伐檀》，以素餐为耻。
〔83〕充：满。倔：通“屈”，委屈。无端：无穷尽。
〔84〕溘（kè）：忽然。
〔85〕靓：同“静”。杪秋：秋末。
〔86〕缭悷（lì）：缠绕而郁结。
〔87〕逴（chuò）逴：愈去愈远的样子。
〔88〕晼（wǎn）晚：日落的光景。
〔89〕销铄：指月缺。
〔90〕弛：指心志松懈。
〔91〕摇悦：心动而喜。
〔92〕怊（chāo）怅：惆怅。
〔93〕洋洋：广大无边貌。
〔94〕嵺廓：通“寥廓”，空旷而无着落的样子。
〔95〕觊（jì）：希图。
〔96〕猋（biāo）：犬奔，引申为迅捷。
〔97〕霠（yīn）：乌云蔽日。霠曀（yì）：天色阴暗的样子。
〔98〕蒙蒙：云气迷蒙的样子。
〔99〕黕（dǎn）：污垢。点：玷污。
〔100〕抗行：高尚行为。
〔101〕瞭冥冥：高远。
〔102〕险巇（xī）：艰险，此指险恶小人。
〔103〕被：加上。有人认为尧舜禅让，是对他们的儿子不慈。
〔104〕黯黮（àn dàn）：昏暗。
〔105〕胶加：纠缠不清。
〔106〕裯（dāo）：短衣。晏晏：鲜明的样子。
〔107〕潢洋：空荡不合体。
〔108〕骄美：自骄其美。伐武：自夸其勇。
〔109〕负：恃。耿介：引申为刚勇。
〔110〕愠怆（wěn lǔn）：忠诚的样子。
〔111〕慷慨：此指动听的言辞。
〔112〕踥蹀（qiè dié）：小步行走的样子。
〔113〕超：义同“远”。逾迈：远行。
〔114〕雷同：小人唱和，众口一词。炫曜：目光迷乱，不辨是非。
〔115〕昧昧：昏暗。
〔116〕修饰、窥镜：比喻自修自省。
〔117〕窜藏：逃过危难，得以保全。
〔118〕谅：信，确实。
〔119〕浏（liú）浏：水流貌，顺行无阻。
〔120〕强策：强硬有力的鞭策。
〔121〕介：甲，盔甲。
〔122〕邅（zhān）：回转不前。翼翼：谨慎。无终：无结果。
〔123〕忳（tún）：忧愁貌。惛惛：糊涂。愁约：穷困。
〔124〕沈滞：埋没。见：同“现”。
〔125〕潢洋：空荡。
〔126〕怐愗（kòu mòu）：愚昧。
〔127〕莽洋洋：荒野辽阔的样子。
〔128〕皇皇：通“遑遑”。
〔129〕宁戚：春秋时卫人，传说他经商于齐，夜间扣牛角而歌，齐桓公闻歌知是贤人，用为卿。
〔130〕罔：通“惘”，怅惘。聊虑：姑且抒发自己的思虑。
〔131〕著意：着意。只有着意求贤的君主才能得到贤才。
〔132〕纷纯（zhūn）纯：很诚挚的样子。
〔133〕被离：通“披离”，纷乱。鄣：同“障”。
〔134〕精气：古指自然中的元气。抟抟：聚集。
〔135〕骛：追随。湛（zhàn）湛：形容众神密集的样子。
〔136〕习习：飞动。
〔137〕群灵：指群星之神。丰丰：众多。
〔138〕朱雀：星座名，南方七宿总称。茇（pèi）茇：翻飞。
〔139〕苍龙：东方七宿总称。躣（qú）躣：行进。
〔140〕属：使后随。阗阗：雷声。
〔141〕通：使前导。飞廉：风神。衙（yú）衙：行进。
〔142〕轻辌（liáng）：轻便卧车。
〔143〕辎乘：辎重车。从从：与下文“容容”为互文，皆从容之意。
〔144〕委蛇（wēi yí）：随风伸展的样子。
〔145〕扈（hù）：扈从。屯骑：聚集的车骑。
〔146〕计：心意。专专：专一执著的样子。
〔147〕推：推广。臧：善。
鉴赏
《九辩》为著名的楚辞作家宋玉所作。宋玉，战国时期楚国人，大约与唐勒、景差等人同时。他出身低微，曾为楚王小臣，横遭奸佞谗害，结果被黜失职，从此穷困潦倒，抑郁终生。宋玉的作品，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有赋16篇，篇目已不可考。王逸《楚辞章句》载《九辩》《招魂》两篇，萧统《文选》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古文苑》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这些作品，《古文苑》中的6篇，前人指为伪作，已成定论，《招魂》一篇，人多认为是屈原所作，《文选》所载5篇，历代学者亦颇多争议，因而基本公认的宋玉作品唯有这篇《九辩》。
《九辩》是借用古代乐调之名为题目创作而成的自叙性抒情长诗。诗人因遭谗被黜而蓄怨积思，感伤万分，于是他“发愤以抒情”，浩歌以当哭，倾吐自己贫士失职的不平、落拓不偶的悲哀、美人迟暮的感喟、报国无门的愤慨。作品当中感情充沛缠绵，抒写精细传神，郁郁乎洋溢着屈原辞作的流风余韵，昭昭然展示出诗人自己所特有的风貌与性情。
诗一共分为九章。
诗的首章由感叹秋气悲凉起兴，叙写诗人的客居与失意。“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在深秋时节肃杀凄凉的氛围中，失职的惆怅与愤懑，羁旅的孤独和寂寞，煎熬着诗人的心，使他通宵达旦不能成眠。
于是紧接着的第二章，他自比美人，且泣且诉：“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其奈何！”“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这里唱出了“专思君”而“君不知”的衷曲和愁怨，情思缠绵，十分感人。
诗的第三章先是伤悼白露严霜凌逼之下树木的凋零枯朽，“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进而抒发了自己生不逢时的哀愁，“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自悲自怜之中包含着对时世的强烈不满。
第四章诗人又借蕙华一遇风雨即飞扬飘散作比，自叹无法得到楚王的知重，经受不起小人的谗害，怨恨君门深邃而关梁不通。
第五章紧承前章意思而进一步展开，结合自身遭遇，诉说世道昏暗，慨叹贤士遇合之难。诗人对执辔非人而相者举肥的朝政，感受特别深切，故而措辞也特别激烈。“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精巧的比喻，鲜明的对比，极其形象又极其尖锐地揭露出现实中的良莠不分、贤愚颠倒。“谓骐骥兮安归？谓凤皇兮安栖？”面对颠倒的现实，他发出愤激的呼喊，这呼喊传达出内心的几分迷惘、几分绝望。
第六章继续抒写寻找出路而终不可得的苦闷的彷徨。“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诗人内心矛盾重重，但是仍然郑重而明确地表示，宁愿穷处而守高，决不苟且以求荣。
尽管他决心坚守志向，独善其身，但是内心的悲愤却总是难以平息，故而诗中前波未平，后浪又起。诗人在第七章中悲叹自己春秋日高，事业无成；在第八章中又痛斥谗人蔽君，昏君误国。“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无论是嗟老叹逝，还是愤世忧国，都跟屈原《离骚》情感相通，声息仿佛，无怪乎前人以为宋玉“闵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王逸《楚辞章句》）
诗的末章申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对待现实的主观态度，收束全篇。“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他强调必须注重人才，举贤任能。反诘句式的连续使用，加强了他议论的力量。但冷峻的现实使他失望。“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在极端苦闷中，为超脱自己，他决定乞身致仕，高举远遁。他展开想象的翅膀，飞入幻想的天地，伴群神，驾白霓，乘风驭雷，遨游于云际。然而诗的结尾表明，他矢志不渝，忠魂未泯，终究未能超尘遗世，旷达自适。
通览全篇，诗人再三申述、反复表白自己忠诚而且多才，但是不被楚王了解，并且遭受奸谗排挤，以至才不见用，志不得伸，最终被黜失职，进退失所，从而悲凉难堪，愁苦不已。诗的确有着明显的自叙性质。然而它毕竟不是叙事作品，它不可能按照普通的叙述方式和一般的逻辑结构，叙写作者的经历遭遇。它是一首按照诗人内心情感的波动和流向去挥洒笔墨的抒情杰作。诗人因遇兴感，由事生情，他的不平、怨恨、愤懑、慷慨、迷惑、彷徨、希冀、失望、惆怅、寂寞、忧愁、哀伤，汇聚成汹涌的感情潮水，由胸中汩汩而出，不可遏止。诗人的经历、遭遇，便由这感情的潮水淹没后再飘载着，或浮或沉、时聚时散地推涌到读者面前。尽管人们对于其中的事实只能有个大概的了解，但是却从中受到强烈的情感激荡，深深为诗人的情所感染。
不仅如此。诗人的内心世界矛盾复杂，自然导致诗中情感纷纭变化。譬如对待楚王，诗人一方面指责他贤愚颠倒、昏聩不明，一方面又期望被他重用、为他效忠；一会儿表示“将去君而高翔”，一会儿又申明“窃不敢忘初之厚德”。诗人就在怨君与忠君、去君与思君的矛盾中徘徊往返，难以解脱。诸如此类心灵深处的矛盾运动，及其所引起的情感冲突，使诗人表现出愁肠百结、欲罢不能、欲言难尽的悲苦心态，诗中的情感流也因此而波澜迭起，曲折回旋，愈益显得缠绵悱侧，婉曲动人。
诗人如此丰富、复杂的情思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犹如万斛源泉，不择地而出，任其势而流淌。然而，作品却脉络清晰，层次井然，高度地显示着艺术的整体性、完整性，主题也极其集中、鲜明。诗人的结构艺术和表现能力实在令人赞叹！
《九辩》的基本内容是“感遇”，而主导情绪则是“悲秋”。作者没有大量采用直接方式抒写自己的所遇所感，而是更多地通过对深秋景象的描绘渲染，来融汇并表现他对人生、社会、时代的凄凉感受。诗的第一章就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特点。诗开篇即以“悲哉秋之为气也”！这撼人魂魄的一声长叹奠定了全诗基调，紧接着将登山、临水、远行、送别等最动感情的人类活动，融入天高气清、收潦水清、秋风萧瑟、薄寒中人、北雁南征、寒蝉噤声、秋鸟悲鸣、蟋蟀宵征的自然景象之中，创造出极其浓厚的悲秋氛围，以此涵容、映衬和烘托作者去故就新、失职困顿、羁旅孤独、彻夜不眠的怨怅哀伤。以下各章也都结合秋露、秋霜、秋雨、秋风、秋月以及秋天虫鸟草木的描绘，来表现一个游子弃臣的幽愁忧思。特别是其中的第三章，以哀艳的词藻、细腻的笔触，将霜露侵袭下的树木其枝其叶其形其色一一刻画，使人一读过后便戚戚然有寥落凄清之感。
本来诗人满怀末路颠踣、身世飘零之感，对岁暮穷秋那种肃杀凄凉的景象感觉特别敏锐，而自然界的秋风、秋雨、秋声、秋色又不断地刺激他，增添与强化他心中的穷途迟暮之悲。“情生景，景生情”，外界的摇落之景和内心的沦落之情两者彼此契合，相感相生，升华而成为主客统一、物我和谐的“悲秋”境界。这种“悲秋”情调作为覆盖《九辩》全篇的主旋律，它涵容着“感遇”，使诗人笔下的事、物、情、感，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从而谱就一支以悲凉感伤为基调的回旋曲，颇为完美地表现了“贫士失职志不平”的主题。
《九辩》是在屈原艺术滋润下盛开的一枝奇葩。它在诸多方面继承了屈原艺术的成就，甚至有意录用了一些屈赋原句，以表示对屈原的深挚的景仰。同时，《九辩》反映出作者自己的文学才华，具有独特的艺术风采，尽管它“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鲁迅《汉文学史纲要》）。
“摇落深知宋玉悲”（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宋玉是古代第一个以悲秋名世的诗人，他利用情景相生、情景交融的手法，抒写深厚的悲秋情怀，进一步开拓了诗的意境，增强了表现诗人自我意识的艺术功能，这在文学史上影响极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