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醒赋
有贵介公子〔1〕，生王、谢家〔2〕，冰玉其身〔3〕，委身糟丘〔4〕，度越醉乡。一日，谓刘子曰〔5〕：“曲糵之盛〔6〕，弃土相似，酿海为酒，他人视之，以为酒耳。吾门如市，吾心如水。独不见吾厅事之南〔7〕，盖亦吾之胸次哉〔8〕！矮屋数间，琴书罢陈。日出内其有余闲，散疲
于一伸〔9〕。摩挲手植之竹〔10〕，枝叶蔚然其色青〔11〕。此非管库之主人乎〔12〕？其实超众人而独醒。”
刘子曰：“公子不饮，何有于醉？醉犹不知，醒为何谓？若我者，盖尝从事于此矣。少而桑蓬〔13〕，有志四方。东上会稽〔14〕，南窥衡湘〔15〕，西登岷峨之巅〔16〕，北游烂漫乎荆襄〔17〕。悠悠风尘〔18〕，随举子以自鸣〔19〕。上皇帝之书，客诸侯之门。发《鸿宝》之秘藏〔20〕，瑰乎雄辞而伟文〔21〕。得不逾于一言〔22〕，放之如万马之骏奔〔23〕。半生江湖，流落龃龉〔24〕。追前修兮不逮〔25〕，途益远而日暮。始寄于酒以自适，终能酕醄而涉其趣〔26〕。操卮执瓢〔27〕，拍浮酒船。痛饮而谈《离骚》〔28〕，白眼仰卧而看天〔29〕。虽然，此特其大凡尔〔30〕。有时坠车，眼花落井〔31〕。颠倒乎衣裳〔32〕，弁峨侧而不整〔33〕。每事尽废，违昏而莫省〔34〕。人犹曰：是其酩酊者然也〔35〕。至于起舞捋须〔36〕，不逊骂坐〔37〕，芥视天下之士〔38〕，以二豪为螟蛉与蜾蠃〔39〕，兆谤稔怒〔40〕，或贾奇祸〔41〕。矧又欲多酌我耶〔42〕？今者不然，我非故吾。觉昨非其未远〔43〕，扫习气于一除〔44〕。厌饮杯酒，与瓶罂而日疏〔45〕。清明宛在其躬〔46〕，泰宇定而室虚〔47〕。譬犹醯酸出鸡〔48〕，莲生淤泥〔49〕，粪壤积而菌芝〔50〕，疾驱于通道大都而去其蒺藜〔51〕。当是时也，岂不甚奇矣哉！夫以易为乐者〔52〕，出于险；以常为乐者，本于变。是故汩没于是非者〔53〕，始知真是；出入于善恶者，始认真善。今公子富贵出于襁褓〔54〕，诗书起于门阀〔55〕，颉颃六馆〔56〕，世袭科甲，游戏官箴〔57〕，严以自律。所谓不颣之珠〔58〕，无瑕之璧〔59〕，又何用判醒醉于二物〔60〕？”
公子闻而笑曰：“夫无伦者醉之语〔61〕，有味者醒之说。先生舌虽澜翻而言有条理〔62〕，胸次磊落而论不讹杂〔63〕。子固以我为未知醒之境界，我亦以子为强为醉之分别。”
于是取酒对酌，清夜深沉〔64〕。拨活火兮再红〔65〕，烛花灿兮荧荧〔66〕。澹乎相对而忘言〔67〕，不知其孰为醉〔68〕，孰为醒。
注释
〔1〕贵介：尊贵。
〔2〕王谢：世家大族的代称。
〔3〕冰玉：清润。
〔4〕糟丘：积酒糟成丘。比喻沉溺于酒。
〔5〕刘子：作者自谓。
〔6〕曲糵（qū niè）：酒母。
〔7〕厅事：厅堂，堂屋。
〔8〕胸次：胸怀。
〔9〕疲
（nǐ）：困极之貌。
〔10〕摩挲（suō）：抚摸。
〔11〕蔚然：茂盛之貌。
〔12〕管库：掌管库藏。
〔13〕桑蓬：桑弧蓬矢。
〔14〕会稽：山名，在今浙江。
〔15〕衡湘：衡山与湘水。
〔16〕岷峨：峨眉山。
〔17〕荆襄：湖北襄阳。烂漫：分散。
〔18〕悠悠：遥远，长久。
〔19〕举子：被荐举应试的士子。
〔20〕鸿宝：道术书篇名。
〔21〕瑰（guī）：奇伟。
〔22〕逾（yù）：越过。
〔23〕骏奔：急速奔走。
〔24〕龃龉（jǔ yǔ）：牙齿参差不齐。
〔25〕前修：前代的贤人。不逮（dài）：不及。
〔26〕酕醄（máo táo）：大醉。
〔27〕卮（zhī）：酒器。
〔28〕离骚：《楚辞》篇名。旧解作离愁，亦有解作牢骚的。
〔29〕白眼：鄙薄厌恶。
〔30〕大凡：大概。
〔31〕眼花落井：见杜甫《饮中八仙歌》。
〔32〕颠倒衣裳：《诗·齐风·东方未明》。
〔33〕弁（biàn）峨：弁，冠名。峨，高耸。
〔34〕违昏莫省：不能昏定晨省。
〔35〕酩酊：大醉。
〔36〕捋（luō）：以手握物，顺着移动。
〔37〕不逊：不恭敬。
〔38〕芥视：轻视。
〔39〕螟蛉（míng líng）：一种绿色小虫。蜾蠃（guǒ luǒ）：一种青黑色的寄生蜂。
〔40〕兆：预兆。
〔41〕贾（gǔ）：招致。
〔42〕矧（shěn）：况。酌：饮酒。
〔43〕昨非：见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44〕习气：习惯。
〔45〕瓶、罂（yīng）：酒器。
〔46〕清明：神志清静明朗。
〔47〕泰宇定：心能虚静，则真理自生。
〔48〕醯（xī）：醋。
〔49〕莲生淤泥：见周敦颐《爱莲说》。
〔50〕菌、芝：菌类植物。
〔51〕大都：大的都邑。蒺藜：草名。
〔52〕易：平坦。
〔53〕汩（gǔ）没：沉没。
〔54〕襁褓（qiǎng bǎo）：背负婴儿的背带和布兜。
〔55〕门阀：世家门第。
〔56〕颉颃（xié háng）：不相上下。六馆：唐代国子监下设六馆：国子学、太学、四门、律学、书学、算学。科甲：科举。
〔57〕官箴：对官吏的劝诫。
〔58〕颣（lèi）：缺陷，毛病。
〔59〕瑕（xiá）：玉的斑点，缺点。璧：圆形中心有孔的玉器。
〔60〕判：区别。
〔61〕无伦：无条理。
〔62〕澜翻：言词滔滔不绝。
〔63〕讹杂：谬误杂乱。
〔64〕“清夜”句：杜甫《醉时歌》：“清夜沉沉动春酌。”
〔65〕活火：余火。
〔66〕荧荧（yíng）：烛光闪烁。
〔67〕澹（dàn）：恬静，淡泊。
〔68〕孰：谁。
鉴赏
刘过（1154—1206），字改之，自号龙洲道士，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终身未仕，一生布衣，流落江湖，曾漫游今江西、湖南、湖北、四川、安徽、江苏、浙江一带，尝从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游，晚年寓居昆山（今属江苏）而殁。为人尚气节，主抗金，所作诗词，风格豪放，是著名的辛派词人。有《龙洲集》《龙洲词》传世。
赋作传世者只有《独醒赋》。此赋借主客问答的形式，以酒为喻，现身说法，阐述了醒与醉的辩证关系，表达了作者对现实和人生的看法。刘过嗜酒豪饮，狂放不羁，当时颇负盛名。赋中的贵族子弟以冰玉之身委身糟丘之间，沉溺醉乡，却自诩“吾门如市，吾心如水”，依然过着悠然自得、从容闲适的生活，自以为清醒得很，清高得很。而作者却以自己的亲身体验，个中甘苦，指出贵介公子的幼稚肤浅。贵介公子对作者醉酒独醒的“三境界说”，虽未表示完全赞同，但却不能不承认“先生舌虽澜翻而言有条理，胸次磊落而论不讹杂”。于是二人又取酒对酌，开怀畅饮，及至相对忘言，而不知其孰为醉，孰为醒。“饮与不饮无不可，醉醒醒醉同一区”（《寄竹隐先生孙应时》），作者最终还是跳不出现实的束缚。这篇赋，明显地受到苏轼《前赤壁赋》的影响。虽算不得是上乘之作，但却与《前赤壁赋》一样，体现了宋文议论化的特点，议论纵横而不板滞，描写生动而富形象，融哲理与诗情为一体，颇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