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赋
圆元瑞精〔1〕，有星而景〔2〕，有云而卿〔3〕；其光下垂，遇物流影，草木得之，发为红英〔4〕；英之甚红，钟乎牡丹，拔类迈伦，国香欺兰〔5〕。我研物情，次第而观。
暮春气极，绿苞如珠，清露宵偃，韶光晓驱〔6〕。动荡支节，如解凝结；百脉融畅〔7〕，气不可遏；兀然盛怒，如将愤泄。淑色披开，照曜酷烈；美肤腻体，万状皆绝。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8〕，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诀〔9〕；坼者如语〔10〕，含者如咽〔11〕；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袅者如舞〔12〕，侧者如跌〔13〕；亚者如醉〔14〕，曲者如折；密者如织，疏者如缺；鲜者如濯，惨者如别。
初胧胧而上下，次鲜鲜而重叠。锦衾相覆，绣帐连接；晴笼昼薰，宿露宵裛〔15〕。或灼灼腾秀〔16〕，或亭亭露奇〔17〕；或飐然如招〔18〕，或俨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泣露如悲；或垂然如缒〔19〕，或烂然如披〔20〕；或迎日拥砌〔21〕，或照影临池；或山鸡已驯，或威凤将飞。其态万万，胡可立辨；不窥天府〔22〕，孰得而见。
乍疑孙武〔23〕，来此教战〔24〕，其战为何，摇摇纤柯，玉栏风满，流霞成波。历阶重台，万朵千窠，西子南威〔25〕，洛神湘娥〔26〕，或倚或扶，朱颜已酡，角街红
，争颦翠娥。灼灼夭夭，逶逶迤迤，汉宫三千〔27〕，艳列星河〔28〕。我见其少，孰云其多。
弄彩呈妍，压景骈肩〔29〕，席发银烛〔30〕，炉升绛烟〔31〕。洞府真人〔32〕，会于群仙。晶荧往来，金列钱〔33〕。凝睇相看，曾不晤言。未及行雨，先惊旱莲〔34〕。
公室侯家，列之如麻。咳唾万金，买如繁华。遑恤终日，一言相夸。列幄庭中〔35〕，步障开霞〔36〕。曲庑重梁〔37〕，松篁交加〔38〕。如贮深闺，似隔窗纱。仿佛息妫〔39〕，依稀馆娃〔40〕。我来睹之，如乘仙槎〔41〕。脉脉不语，迟迟日斜。九衢游人〔42〕，骏马香车。有酒如渑〔43〕，万坐笙歌。一醉是竞，孰知其他。
我案花品，此花第一。脱落群类，独占春日；其大盈尺，其香满室。叶如翠羽，拥抱比栉。蕊如金屑，妆饰淑质。玫瑰羞死，芍药自失；夭桃敛迹，秾李渐出；踯躅宵溃〔44〕，木兰潜逸；朱槿灰心，紫微屈膝。皆让其先，敢怀愤嫉。焕乎美乎，后土之产物也，使其花之如此而伟乎？何前代寂寞而不闻，今则昌然而大来？曷草木之命，亦有时而塞，亦有时而开？吾欲问汝，曷为而生哉！汝且不言，徒留玩以徘徊。
注释
〔1〕圆元：天。精：日月的光辉。
〔2〕有星而景：即景星。
〔3〕有云而卿：即卿云。
〔4〕红英：红花。
〔5〕国香：兰花的别称。
〔6〕韶光：春光。
〔7〕百脉：牡丹的脉络。
〔8〕赭：赭色。
〔9〕诀：绝。
〔10〕坼：开。
〔11〕咽：哽咽。
〔12〕袅：摇动的样子。
〔13〕侧：倾斜。
〔14〕亚：与“桠”同。
〔15〕裛：与“浥”通。
〔16〕灼灼：花开放得十分茂盛。
〔17〕亭亭：孤独挺直的样子。
〔18〕飐然：风吹动摇曳的样子。
〔19〕缒：用绳子系着垂下的样子。
〔20〕烂然：色泽鲜美而众多。披：散乱披盖的样子。
〔21〕砌：石阶。
〔22〕天府：富庶繁华的地方。
〔23〕孙武：春秋时军事家。
〔24〕教战：即指孙武训练宫中美女之事。
〔25〕南威：春秋时晋国美女。
〔26〕洛神：曹植《洛神赋》中所写的洛水女神。
〔27〕汉宫：汉宫宫女。
〔28〕星河：银河。
〔29〕压景骈肩：形容人数很多。
〔30〕席：座席。
〔31〕绛烟：深红色的烟雾。
〔32〕洞府：神仙居住的地方。
〔33〕金
：墙壁上用金为装饰的横带状图案。
〔34〕旱莲：又称旱莲草。
〔35〕幄：帷幄，布幕。
〔36〕步障：出游时所设置的屏风。
〔37〕庑：廊屋。
〔38〕松篁：松树竹林。
〔39〕息妫：春秋时息侯之夫人。
〔40〕馆娃：即馆娃宫。
〔41〕仙槎：仙人所乘之舟筏。
〔42〕九衢：大街。
〔43〕渑：渑水。
〔44〕踯躅（zhí zhú）：杜鹃花。
鉴赏
作者舒元舆，中晚唐之交重要人物之一，颇有文学才华和政治才干。元和八年中进士，官职逐步升迁，担任了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等。李训、郑注当政时，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之职。中晚唐时，宦官专政，当时仇士良等权势显赫。唐文宗不甘受制于宦官，授命李训、郑注谋诛宦官头子仇士良等人。舒元舆参与其事。但由于行事不周密，被仇士良察觉，发生了“甘露之变”，舒元舆被宦官杀害。舒元舆今只存诗六首，文十七篇。这篇《牡丹赋》在当时就受到人们的赞誉。他死后，唐文宗在欣赏牡丹时，凭栏吟诵这篇《牡丹赋》，非常思念舒元舆，潸然泪下。可见这篇赋在当时影响是很大的。
牡丹花，大概比较迟才进入我国人民的欣赏视野，一般认为隋朝才开始种植牡丹，到了唐代才为人们所激赏。所以诗文中吟咏牡丹的作品，到唐时才开始出现。大概开元末年裴士淹的《白牡丹》诗要算是最早的了，稍后岑参、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等都有吟咏牡丹的诗歌。而就“赋”这种文体而言，舒元舆这篇是最早的一篇。舒元舆充分发挥了赋这种文体的特长，反复铺陈，对牡丹花给予了淋漓尽致的描写，给予了热情的赞颂，是唐代咏物小赋的名篇。
这篇赋一开头就不同凡响，作者从天上日月的光华写起。他驰骋丰富的想象：日月的光华照临大地，光华被草木吸收，就形成花朵；而最美最红的花瓣钟情于牡丹，这样，就使得牡丹出类拔萃，成为最美丽的花。兰花，一向被认为是“国香”，现在牡丹却远远超过了它。经过作者丰富想象的渲染，牡丹就以不同寻常的丽质天姿出现在读者面前。加上景星、祥瑞的卿云的烘托，构成了一幅概略的然而诗意浓郁的境界，作为下文描绘牡丹的背景。
文章首先对牡丹开放的情景进行铺陈。作者先用两个短句，写花蕾的静态。花开前的静谧，和下文写牡丹开放时的“动”形成鲜明的艺术对比，而从静到动，作者仅用了一个“驱”字作过渡，简洁巧妙，显出作者在布局上细针密缝的功夫。牡丹开放情景的描写，是用影视创作中的“慢镜头”手法完成的。在“慢镜头”展开时，又融进了情感，用拟人化的手法，使得读者有鲜明的形象感。
进入正面描写时，先用四句概述牡丹初绽之美，“美肤腻体，万状皆绝”。这是第一印象，就像印象派画家那样，作者把牡丹初绽时直接感受到的印象，简洁地表现出来。紧接着，写初绽时的“万状”。首写颜色，深红、洁白、赭黄、殷红，再用太阳、月亮、鲜血、赭石等客观存在的事物作比喻，使读者更具体地感受到牡丹色泽缤纷的景象。然后写初绽时的形态，这里作者也是用一连串的比喻把牡丹花写得千姿百态，疏密相间，错落有致。连同上一层写色彩，就构成了一幅色泽鲜艳、仪态万千的牡丹图。作者运用精雕细刻的手法，构置的是一幅工笔花卉画，读后使人如感似触。
牡丹花盛开了，作者着力铺陈花的繁茂。在作者笔下，我们看到牡丹如同锦绣一般，拥簇在石阶旁，铺在水池边，重重叠叠，鲜艳无比。有连片的，也有在连片之中高标奇秀的，有在风中摇摆如向游人招手的，有庄严肃立好像在沉思的，有些在风中摆动如人在行吟，也有的花瓣上露珠晶莹如在流泪含悲，有的像美丽温驯的锦鸡，有的又像奋翅欲飞的彩凤……这里也写牡丹的千姿百态，但突出的是盛开的盛况，所以读之没有重复的感觉。为了加强读者的动态感，作者又用拟人化手法，反复铺陈。在铺陈驰骋其丰富的想象力，运用华丽丰缛的辞藻，构置了艳丽无比的花的海洋，令人目不暇接，惊叹不已！
写牡丹花之繁、之盛后，便转向写观赏游人之盛况。先用“洞府真人，会于群仙”总写，把“弄彩呈妍，压景骈肩”的热闹情景写得栩栩如生。然后写公侯家赏牡丹花的麋费情景。他们不惜耗费千万金，养牡丹花于家室之中。有帷幕、屏风回廓、松林竹丛为辉映，仿佛金屋藏娇，又像楚宫藏息夫人，吴国馆娃宫藏西施一般。这些比喻把公侯人家供养牡丹之豪奢境况，渲染得令人咋舌。这对于公侯人家是有批判意味蕴涵其中的。但，这不是这篇赋的目的，应该说这是赋体文的惯例。这篇文章的主题在最后一段。
最后一段是作者的议论，通过议论点出全篇主旨。作者首先肯定牡丹花是众花之冠。花大而香，叶像碧翠的羽毛，花蕊好像洒上一层金屑。这是本文对牡丹花的直接描绘，以此归结上文对牡丹花的铺陈。紧接着通过对比突出“此花第一”的结论，作者举出一连串人们喜欢的花：玫瑰、芍药、桃、李、杜鹃、木兰、朱槿、紫薇等与牡丹对比，认为这些花都远比不上牡丹，他用“羞死”、“自失”、“敛迹”、“惭出”、“宵溃”、“灰心”、“屈膝”等辞语，描写这些花与牡丹对比时自愧不如的心态以衬托牡丹之美，以树起它是花中之冠的地位。然而，这也不是目的。如果文章写到这里结束，那就最多是一篇辞藻华丽的“牡丹颂”而已。作者在确立了牡丹“第一”的地位之后，提出了一个启人深思的问题：既然牡丹花是天下第一，为什么唐代以前寂寂无闻，而在唐代这么昌盛繁茂，受到人们的赞赏？这一问，使整篇文章带有深沉的哲理色彩。以反问作答，使哲理色彩更浓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