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北山赋并序
吾周人也，本家于祁〔1〕。永嘉之际〔2〕，扈从江右〔3〕。地实儒素〔4〕，人多高烈〔5〕。穆公感建元之耻〔6〕，归于洛阳；同州悲永安之事〔7〕，退居河曲〔8〕。始则晋阳开国〔9〕，终乃安康受田〔10〕。坟珑寓居〔11〕，倏焉五叶〔12〕。桑榆成荫，俄将百年〔13〕。绩南山故情〔14〕，老而弥笃；东坡余业〔15〕，悠哉自宁。酒瓮多于步兵〔16〕，黍田广于彭泽〔17〕。皇甫谧之心事〔18〕，陇亩终焉；仲长统之规模〔19〕，园林幸足。独居南渚，时游北山〔20〕。聊度世以为娱，忽经年而忘返。西穷马谷，北达牛溪〔21〕。丘壑依然，风烟满目。孙登独坐〔22〕，对嵇阮而无言；王霸幽居〔23〕，与妻孥而有兴。窗临水石，砌绕松篁〔24〕。类田叟之去来〔25〕，亦已久矣；望山林之故道，何其乐哉！诗者，志之所之〔26〕；赋者，诗之流也〔27〕。式抽短思，即为赋云。
注释
〔1〕祁：地名，在今山西祁县。
〔2〕永嘉：晋怀帝年号（307—312）。
〔3〕扈从：随从。江右：长江下游以西地区。
〔4〕儒素：儒者的品德操行。
〔5〕高烈：超脱世俗，坚贞刚强。
〔6〕穆公：王绩的高祖王虬，为晋阳穆公。建元：南朝齐太祖年号（479—482）。
〔7〕同州：同州刺史王彦，王绩的曾祖父。永安：北魏孝庄帝年号（528—529）。
〔8〕河曲：地名，在今山西永济。
〔9〕晋阳：晋阳穆公王虬。
〔10〕安康：安康献公，王绩的祖父。
〔11〕坟垅：坟墓。
〔12〕五叶：五代。
〔13〕俄将：即将。
〔14〕南山故情：思乡之情。
〔15〕东坡余业：田园操作。
〔16〕步兵：阮籍。
〔17〕彭泽：陶潜。
〔18〕皇甫谧：晋人。
〔19〕仲长统：东汉人。
〔20〕南渚：王绩住地以南的洲渚。北山：王绩住地以北的小山。
〔21〕马谷：王绩住地以西的山谷。牛溪：王绩住地以北的溪水。
〔22〕孙登：晋代的隐士。
〔23〕王霸：东汉广武人。
〔24〕松篁：松竹。
〔25〕田叟：老农。
〔26〕“诗者”句：语本《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
〔27〕“赋者”句，语本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
天道悠悠，人生若浮。古来贤圣，皆成去留。八眉四乳〔1〕，龙颜凤头。殷忧一世〔2〕，零落千秋。暂时南面，相将北游。玉殿金舆之大业，郊天祀地之洪休〔3〕。荣深贵重，乐不供愁。何况数十年之将相，五百里之公侯。兢兢业业，长惧长忧。昔怪燕昭与汉武〔4〕，今识图仙之有由〔5〕。人谁不愿？直是难求。闻鼎湖而欲信〔6〕，怪桥山之遽修〔7〕。玉台金阙大，海水之中流。瑶林碧树，昆仑山之上头，不得轻飞如石燕〔8〕，终是徒劳乘土牛〔9〕。已矣哉，世事自此而可见，又何为乎惘惘。弃卜筮而不占，将纵心而长往。任物孤游，遗情直上。觉老释之言繁〔10〕，恨文宣之技痒〔11〕。彼事业之迁斥〔12〕，岂神明之宰掌。物无待而成章，生有资而必养。嗟大道之泯没〔13〕，见人情之委枉。《礼》费日于千仪〔14〕，《易》劳心于万象〔15〕。审机事之不息〔16〕，知浇源之浸长〔17〕。鸟何事而婴罗〔18〕，鱼何为而在网。生物诡隔，精灵惚恍。庄周三月而不朝〔19〕，瞿昙六年而遐想〔20〕。有是夫，况吾之不如先达乎〔21〕？请息交而自逸，聊习静而为娱。
注释
〔1〕八眉：八字眉，一说八采眉。传说帝尧八眉。四乳：四个乳头。传说周文王四乳。
〔2〕殷忧：深忧。
〔3〕郊天祀地：祭祀天地。洪休：大喜庆。
〔4〕燕昭：战国时燕昭王。汉武：西汉武帝。
〔5〕图仙：企图成仙。
〔6〕鼎湖：相传黄帝铸鼎于荆山之下，鼎成，有龙垂胡髯迎黄帝上天，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
〔7〕桥山：山名，在陕西黄陵，上有黄帝墓。
〔8〕石燕：状如燕之石，出零陵。相传遇风雨即飞，雨止还化为石。
〔9〕土牛：泥土制的牛。
〔10〕老：老子。释：释迦牟尼。
〔11〕文宣：孔子。
〔12〕迁斥：贬废。
〔13〕泯没：灭亡。
〔14〕千仪：各种礼仪。
〔15〕万象：各种景象。
〔16〕机事：机巧之事。
〔17〕浇源：浮薄世风的来源。
〔18〕婴罗：被罗网缠捉。
〔19〕庄周：即庄子。
〔20〕瞿昙：梵语音译，即释迦牟尼。
〔21〕先达：前辈通达之人。
遂披林樾〔1〕，进陟
〔2〕，连峰杂起，复嶂环纡〔3〕。历丹危而寻捷径〔4〕，攀翠险而觅修途〔5〕。耸飞情于霞道〔6〕，振逸想于烟衢〔7〕。重林合沓以齐列〔8〕，崩崖磊砢而相扶〔9〕。睹森沉于绝涧〔10〕，视晃明于高嵎〔11〕。自谓抟风飙而出埃
〔12〕，邈若朝玄宫而谒紫都〔13〕。碧峦之下，清溪之曲，望隐隐而才通，听微微而不属。眷然引领〔14〕，兹焉顿足〔15〕。步拥石而邅回〔16〕，视横烟而断续。古藤曳紫，寒苔布绿。洞里窥书，岩边对局〔17〕。仿佛灵踪〔18〕，依希仙躅〔19〕。灶何代而销金〔20〕，杯何年而溜玉〔21〕。石室幽蔼〔22〕，沙场照烛。松落落而风回，桂苍苍而露溽〔23〕。月未侧而先阴，霞方升而已旭〔24〕。喜方外之浩荡〔25〕，叹人间之窘束〔26〕。况乃幽谷藏真，傍无四邻。紫房半掩〔27〕，玄坛尚新〔28〕。逢阆风之逸客〔29〕，值蓬莱之故人〔30〕。忽据梧而策杖〔31〕，亦披裘而负薪。荷衣薜带，藜杖葛巾。出芝田而计亩〔32〕，入桃源而问津〔33〕。昆丘若砺〔34〕，渤澥扬尘〔35〕。载碧奈而何日〔36〕，种琼瓜而几春。自然诡异〔37〕，非徒隐沦〔38〕。
注释
〔1〕樾（yuè）：树荫。
〔2〕陟（zhì）：登，升。
：崎岖，道路险阻不平。
〔3〕环纡：环绕屈曲。
〔4〕丹危：丹崖险境。
〔5〕翠险：草木丛生的险地。
〔6〕霞道：云霞缭绕之路。
〔7〕烟衢：烟雾弥漫之道。
〔8〕合沓：重叠。
〔9〕磊砢：石头累积之貌。
〔10〕森沉：郁深之貌。
〔11〕晃明：明朗之貌。嵎（yú）：山曲之处。
〔12〕抟（tuán）：盘旋。飙（biāo）暴风。埃
：尘土；尘世。
〔13〕玄宫：道观。紫都：皇宫。
〔14〕眷然：顾视之貌。
〔15〕顿足：以脚跺地。
〔16〕邅（zhān）回：周旋不进。
〔17〕对局：下棋。
〔18〕灵踪：神灵的踪迹。
〔19〕仙躅（zhuó）：仙人的足迹。
〔20〕销金：熔金。
〔21〕溜玉：泻酒。
〔22〕幽蔼（ǎi）：幽暗之貌。
〔23〕溽（rù）：湿。
〔24〕旭：日出光明之貌。
〔25〕方外：世俗之外。
〔26〕窘束：困迫。
〔27〕紫房：道家称仙人的居室。
〔28〕玄坛：道教的斋坛。
〔29〕阆风：山名，相传在昆仑之巅，为仙人所居。逸客：神仙。
〔30〕蓬莱：山名，传说在海中，为仙人居处。
〔31〕据梧：依梧树而安息。
〔32〕芝田：相传仙人种仙草之处。
〔33〕桃源：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虚构的与世隔绝的乐土。问津：问路。
〔34〕昆丘：昆仑山。砺：磨石。
〔35〕渤澥：渤海。
〔36〕奈：通“柰”（nài），果木名，也称沙果。
〔37〕诡异：奇特。
〔38〕隐沦：隐居。
乃有上元仙骨〔1〕，太清神手〔2〕，走电奔雷，耘空莳朽〔3〕。河间之业不齐贯〔4〕，淮南之术无虚受〔5〕。祝动南极〔6〕，符回北斗〔7〕。偓佺赠药〔8〕，麻姑送酒〔9〕。青龙就食于甲辰〔10〕，玄牛自拘于乙丑〔11〕。永怀世事，天长地久。顾瞻流俗，红颜白首。傥千秋之可营〔12〕，亦何为而自轻。昔时君子，曾闻上征，忽逢真客〔13〕，试问仙经。谈九华之易就〔14〕，叙三英之可成〔15〕。拭丹炉而调石髓〔16〕，裛翠釜而出金精〔17〕。珠流玉结，雪耀霜明。咸谓刀圭暂近〔18〕，足使云车下迎〔19〕。纷吾人之狭见，搅群疑而自拂。使捉足而咸安，亦何为乎此物？彼赤城与玄圃〔20〕，岂凭虚而构窟。但水月之非真〔21〕，譬声色之无佛。过矣，刘向吁嗟〔22〕，葛洪指期〔23〕。系影依方捕风，谁能离世，何处逃空？假使游八洞之金室〔24〕，坐三清之玉宫〔25〕。长怀企羡〔26〕，岂出樊笼〔27〕？徒劳海上，何事云中？昔日蒋元卿之三径〔28〕，陶渊明之五柳〔29〕，君平坐卜于市门〔30〕，子真躬耕于谷口〔31〕。或托闾闬〔32〕，或潜山薮。咸遂性而同乐，岂违方而别守？
注释
〔1〕上元：上天。
〔2〕太清：道家所谓“三清”之一，元气之清者。
〔3〕莳（shì）：栽种。
〔4〕河间：河间献王刘德。
〔5〕淮南：汉淮南刘安。
〔6〕南极：南极老人星。
〔7〕北斗：北斗七星。
〔8〕偓佺：仙人名。
〔9〕麻姑：女仙名。
〔10〕“青龙”句：生肖中的龙和地支中的辰相配。
〔11〕“玄牛”句：生肖中的牛和地支中的丑相配。
〔12〕傥：假若。
〔13〕真客：真人，道家称所谓修真得道者。
〔14〕九华：山名，在今安徽省青阳县。
〔15〕三英：三德。
〔16〕丹炉：炼丹炉。石髓：石钟乳，可入药。
〔17〕裛（yì）：用香熏烧。
〔18〕咸：皆。刀圭：本为用具，借指仙药。
〔19〕云车：神仙以云为车。
〔20〕赤城：道教传说中的山名，下有丹洞。玄圃：相传在昆仑山顶，为神仙居处。
〔21〕水月：水中月影，喻空无。
〔22〕刘向：西汉末人。
〔23〕葛洪：晋人，相传曾在罗浮山炼丹，丹成尸解。
〔24〕八洞：道家认为神仙所居住的洞府，有上八洞，下八洞之称。
〔25〕三清：玉清、上清、太清，道家传为神仙居住的仙境。
〔26〕企羡：仰慕。
〔27〕樊笼：牢笼。
〔28〕蒋元卿：西汉末蒋诩。
〔29〕五柳：陶渊明于宅旁植柳树五株，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
〔30〕君平：汉代的严君平。
〔31〕子真：汉代的梅福。
〔32〕闾闬（hàn）：乡里。
吾无所徒，斯焉独游。属天下之无事，遇山中之可留。聊将度日，忽已经秋。菊花两岸，松声一丘。不能役心而守道〔1〕，故将委运而乘流〔2〕。伊林间之虚受〔3〕，固樵隐之俱托。逢去老于中溪〔4〕，遇还童于绝壑。云峰龟甲而重聚〔5〕，霞岫龙鳞而结络〔6〕。水出浦而潺潺，雾含川而漠漠。是欣是赏，爰游爰豫〔7〕。结萝幌而迎宵〔8〕，敝茅轩而待曙〔9〕。尔其杂树相纠，长条交茹〔10〕。叶动猿来，花惊鸟去。起公子之殊赏，瞻王孙之远虑。山水幽寻，风云露深。兰窗左辟，菌阁斜临〔11〕。石当阶而虎踞，泉映
而龙吟。月照南浦，烟生北林。阅丘壑之新趣，纵江湖之旧心〔12〕。道集吾室，风吹我襟。松花百叶之醇酎〔13〕，凤翮龙唇之素瑟〔14〕。
注释
〔1〕役心：养心。
〔2〕委运：任凭命运的安排。
〔3〕伊：助词。
〔4〕去老：不老之人。
〔5〕云峰龟甲：云雾弥漫的山峰如乌龟壳。
〔6〕霞岫（xiù）：烟雾弥漫的山谷。
〔7〕豫：游乐。
〔8〕萝幌：藤萝编制的帷幔。
〔9〕茅轩：茅草房屋。
〔10〕交茹：谓交缠在一起。
〔11〕菌阁：竹阁。菌，同“箘”。
〔12〕江湖旧心：指游浪四方之心。
〔13〕醇酎（zhòu）：重酿之醇酒。
〔14〕翮（hé）：羽毛。
白牛溪里〔1〕，峰峦四峙。信兹山之奥域〔2〕，昔吾兄之所止〔3〕。许由避地〔4〕，张超成市〔5〕。察俗删诗，依经正史。康成负笈而相继〔6〕，根矩抠衣而未已〔7〕。组带青衿，锵锵儗儗，阶庭礼乐，生徒杞梓〔8〕。山似尼丘〔9〕，泉疑洙泗〔10〕。忽然四散，于今二纪〔11〕。地犹如昨，人今已矣。念昔日之良游，忆当时之君子。佩兰荫竹，诛茅席茝〔12〕。树即环林〔13〕，门成阙里〔14〕。姚仲由之正色〔15〕，薛庄周之言理〔16〕。触石横肱〔17〕，逢流洗耳。取乐经籍，忘怀忧喜。时挟策而驱羊〔18〕，或投竿而钓鲤。何图一旦，邈成千纪〔19〕。木坏山颓〔20〕，舟移谷徙〔21〕。北冈之上，东岩之前，讲堂犹在，碑书宛然。想问道于中室，忆横经于下筵〔22〕。坛场草树，院宇风烟。昔文中之僻处〔23〕，谅遭时之丧乱。局逸步而须时，蓄奇声而待旦。旅人小吉〔24〕，明夷大难〔25〕。建功则鸣凤不闻〔26〕，修书则获麟为断〔27〕。惜矣吾兄，遭时不平，殁身之后，天下文明〔28〕。坐门人于廊庙，瘗夫子于佳城〔29〕。死而可作，何时复生！式瞻虚馆，载步前楹。眷眷长想，悠悠我情。俎豆衣冠之旧地〔30〕，金石丝竹之余声〔31〕。没而不朽，我何所营！
注释
〔1〕白牛溪：即牛溪。
〔2〕奥域：内地，腹地。
〔3〕兄：王绩兄王通。
〔4〕许由：尧时隐士。
〔5〕这句是说隐居无人之处，由于王通的生徒众多，蔚然而如集市。
〔6〕康成：东汉的郑玄，字康成。负笈：背着书箱游学。
〔7〕抠衣：提裳而行，以示敬意。
〔8〕杞梓：杞和梓两种优质木材，比喻优秀人才。
〔9〕尼丘：山名，在今山东曲阜县东南，相传叔梁纥与颜氏女祷于尼丘生孔子。
〔10〕洙泗：二水名。
〔11〕纪：十二年为一纪。
〔12〕席茝：以茝草（有香味）为席。
〔13〕环林：指太学。
〔14〕阙里：地名，相传为孔子授徒之所。
〔15〕姚仲由：姚义，因其慷慨似仲由（子路），故称。
〔16〕薛庄周：薛收，因其妙于玄理，人们方之庄周。
〔17〕横肱：枕肱而卧。
〔18〕扶策：持鞭。
〔19〕邈：远。
〔20〕木坏山颓：喻哲人去世。
〔21〕舟移谷徙：山河变迁。
〔22〕横经：摆放经书。
〔23〕文中：王通门人谥其为“文中子”。
〔24〕旅：《周易》卦名。
〔25〕明夷：《周易》卦名。
〔26〕鸣凤：喻贤才得志。
〔27〕获麟：相传孔子作《春秋》，止笔于获麟之年。
〔28〕文明：文德辉耀。
〔29〕瘗（yì）：埋葬。佳城：坟墓。
〔30〕俎豆：礼器。衣冠：文明礼教、斯文。
〔31〕金石丝竹：泛指各种音乐。
临故墟而掩抑〔1〕，指归途而叹惜。往往溪横，时时路塞。忽登崇岫〔2〕，依然旧识。地回心遥，山高视直。望烟火于桑梓〔3〕，辨沟塍于乡国〔4〕。前临姑射之西〔5〕，正是汾河之北〔6〕。怅矣怀抱，悠然川域。忆昔过庭〔7〕，童颜稚龄〔8〕，何赏不极，何游不经。弄春风于涧户，咏秋月于山扃〔9〕。北窗照雪〔10〕，南轩聚萤〔11〕。彩衣扇枕〔12〕，缁布问经〔13〕。何斯乐之易失，倏衔哀而茹恤〔14〕。天未悔过，遭家不秩〔15〕。子敬先亡，公明早卒〔16〕。吾自此而浩荡〔17〕，又逢时之不仁。天地遂闭，云雷渐屯〔18〕。与沮溺而同趣〔19〕，共夷齐而隐身〔20〕。幸收元吉〔21〕，坐偶昌辰〔22〕，容北海之嘉遁〔23〕，许南山之不臣〔24〕。养拙辞官，含和保真〔25〕。岂若冯敬通之诽世〔26〕，赵元淑之尤人〔27〕。殷忧耻贱，憔悴伤贫。探井臼之无乐〔28〕，历山河而苦辛。岂知我家生事，都庐弃置，不念当归〔29〕，宁图远志〔30〕。坐青山而方隐，游碧潭而已喜。旧之出处绝氛埃〔31〕，登高日暮心悠哉。子平一去何时返〔32〕，仲叔长游遂不来〔33〕。
注释
〔1〕掩抑：低沉。
〔2〕崇山岫：高山。
〔3〕桑梓：桑树和梓树，代指家园。
〔4〕塍（chéng）：田畦。
〔5〕姑射：山名，在今山西临汾。
〔6〕汾河：源出山西宁武，入黄河。
〔7〕过庭：定省其父亲。
〔8〕稚龄：幼龄。
〔9〕扃（jiōng）：门户。
〔10〕照雪：晋代的孙康曾映雪读书。
〔11〕聚萤：晋代的车胤曾集萤囊以读书。
〔12〕彩衣：幼年。扇枕：汉黄香、晋王延皆有夏扇枕，冬温席事，为事亲尽孝之典。
〔13〕缁布：古人始行冠礼，初加缁（黑）冠。
〔14〕茹恤：含忧。
〔15〕遭家不秩：家中遭受不幸。
〔16〕“子敬”二句：是说家里人不幸早逝。
〔17〕浩荡：放肆纵恣、心无所主的样子。
〔18〕屯：艰难。
〔19〕沮溺：春秋时隐士长沮和桀溺。
〔20〕夷齐：商代末年的隐士伯夷、叔齐。
〔21〕元吉：大吉利。
〔22〕昌辰：昌隆兴盛之时。
〔23〕嘉遁：合乎正道的退隐。
〔24〕不臣：不以臣下之礼相待。
〔25〕保真：保全天真。
〔26〕冯敬通：东汉冯衍，字敬通，对时政不满。
〔27〕赵元淑：隋朝人。
〔28〕井臼：汲水舂米，喻操持家务。
〔29〕当归：药草名，借字面义为应当归去。
〔30〕远志：药草名，借字面义为志向远大。
〔31〕氛埃：尘世。
〔32〕子平：东汉人向长。
〔33〕仲叔：古隐士。
幽兰独夜之琴曲，桂树陵晨之酒杯〔1〕。丘园散诞〔2〕，窟室徘徊。坐等枯木，心同死灰。亦有山羞野馔〔3〕，兰浆木
〔4〕，杞叶煎羹，松根溜醥〔5〕。既采药而为食，谅随情而不矫。负锸春前〔6〕，腰镰岁杪〔7〕。草渐密而饶蝉，树弥高而足鸟。地寂寞而森深，路纵横而窈窕〔8〕。野亭鹤唳〔9〕，山梁雉
〔10〕。远游之所，幽栖之次〔11〕。或抱犊而新来〔12〕，乍闻鸡而始至〔13〕，藋畦一两〔14〕，茅斋数四〔15〕。山为险而无人，岭时平而有地。石菌抽叶〔16〕，金芝吐穗〔17〕，镜执山精〔18〕，刀驱水魅〔19〕。泉绕砌而鱼跃，树横窗而鸟萃〔20〕。天网何宽，人生几难！饮河知足，巢林必安。亦何荣于拾紫〔21〕，亦何羡于还丹〔22〕？
注释
〔1〕陵晨：凌晨。
〔2〕丘园：丘墟园圃。
〔3〕山羞野馔：山珍野味。
〔4〕
（chǎo）：炒面。
〔5〕醥（piǎo）：清酒。
〔6〕锸（chā）：锹。
〔7〕镰：镰刀。
〔8〕窈窕：深邃之貌。
〔9〕唳：鸟鸣。
〔10〕
（yǎo）：雉鸣声。
〔11〕次：止宿之处。
〔12〕抱犊：山东枣庄市北有抱犊崮，山顶宽而有水，相传有隐士抱犊垦种其上。此指归隐。
〔13〕闻鸡：听到鸡鸣。
〔14〕藋（diào）畦：草田。
〔15〕茅斋：茅舍。
〔16〕石菌：灵芝。
〔17〕金芝：仙草名。
〔18〕山精：山鬼。
〔19〕水魅：水怪。
〔20〕萃：聚集。
〔21〕拾紫：博取高官。
〔22〕还丹：道家以九转丹再炼成为“还丹”，谓服之白日升天成仙。
红藜促节之杖〔1〕，绿箨斑文之冠〔2〕。野餐二簋〔3〕，园蔬一盘。送阮籍而长啸〔4〕，得刘伶而甚欢〔5〕。晓入柴户〔6〕，暮归药栏。老莱地僻〔7〕，邹生谷寒〔8〕。杨柳则条垂锻沼，杏树则花飞坐坛。赋或鼓吹，诗如弹丸。携始醉之鸣鹤〔9〕，对新婚之伯鸾〔10〕。我有怀抱，萧然自保，古人则与子同归，纷吾则此焉将老。涧溪沼沚之
艾，丘陵坂险之桑枣。接果移桑，载苗散稻，不藏无用之器，不爱非常之宝。抵玉惊禽〔11〕，挥金薙草〔12〕。接朋友于盘案，弄儿童于襁褓〔13〕。乐山泽之浮游，笑江潭之枯槁。戒非佞佛，斋非媚道，无誉无功，形骸自空〔14〕，坐成老圃〔15〕，居为下农。身与世而相弃，赏随山而不穷。披衣灶北，逐食墙东。傥白头四皓〔16〕，庞眉八公〔17〕，小童乘日，仙人驭风。乡老则杖头安鸟，邦君则车边画熊〔18〕。心期暗合，道术潜同，解来相访，愚公谷中〔19〕。
注释
〔1〕促节：短节。
〔2〕箨（tuò）：竹皮。
〔3〕簋（guǐ）：古代盛食物的器皿。
〔4〕阮籍：晋代竹林七贤之一。
〔5〕刘伶：晋代竹林七贤之一。
〔6〕柴户：柴门。
〔7〕老莱：老莱子，周时楚人。
〔8〕邹生：汉代的邹阳。
〔9〕鸣鹤：晋代荀隐。
〔10〕伯鸾：汉代梁鸿。
〔11〕抵玉：掷玉，扔玉。
〔12〕薙（tì）：除草。
〔13〕襁褓：背负小儿的背带和布兜。
〔14〕形骸：形体。
〔15〕老圃：老农。
〔16〕四皓：汉初有商山四皓，隐士。
〔17〕庞眉：眉毛花白。八公：汉淮南王刘安有苏非、李尚等八门客，魏晋以后又附会这八公为八神仙。
〔18〕邦君：地方长官。
〔19〕愚公谷：地名，在山东临淄。借指隐居之地。
鉴赏
王绩（585—644），字无功，自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炀帝时，举孝廉，授秘书省正字，不乐在朝，求为六合县丞，因嗜酒被劾，乃还故里。唐武德初，以原官待诏门下省。侍中陈书达闻其嗜酒，特准日给一斗，时称“斗酒学士”。贞观初，为太乐丞，后弃官还乡，隐居东皋。曾续兄王通之业撰《隋书》，未成而卒。他工诗善文，纵酒放诞，作品多以酒和隐逸生活为题材，其文以《游北山赋》《醉乡记》较著名。曾有集五卷，已散佚，后入辑有《东皋子集》三卷，清代的孙星衍又辑为《王无功集》三卷，附补遗二卷。赋今存只此一篇，据《王无功集·答冯子华书》，他还有《河渚独居赋》已佚。
这篇《游北山赋》是他在家乡东皋隐居时所作。赋中写到其兄晚年讲学之事，说：“忽焉四散，予今二纪。”其兄死于隋大业十三年（617），加“二纪”就是641年，离他去世也只有三、四年的时间，所以这篇赋当是他晚年家居时所写。
这篇赋写了游北山时的见闻，描绘了北山的山水风景，回忆了其兄王通当年隐居此地讲学授徒的情况，回忆了自己幼年的读书生活以及家中的不幸遭遇，描述了他本人隐居的情趣，抒发了他看破红尘，愿隐居于世俗之外的思想。赋中流露出一种闲适颓放、消极厌世的情调，缺乏积极的理想。但他在赋中赞美阮籍、嵇康、陶渊明，嘲讽周孔礼教，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对于社会的不满。他一再宣扬的隐居之路，也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消极形式的反抗。王绩本是个有抱负的人，但生活在隋唐易代之际，看到世事变化无常，帝王也不过“殷忧一世，零落千秋”，将相公侯更是“兢兢业业，长惧长忧”，所以就萌生了这种“望山林之故道，何其乐哉”的隐逸思想。
王绩的赋虽没用华丽的词藻，却把山水风景描绘得自然真切。对其兄的怀念，写得感情真挚、深厚。写他隐居的环境，富有生活情趣，使人有置身画卷之中的感觉。他这种朴素自然的文风，有人说“洗尽六朝铅华”，在唐初文坛甚为难得。另外，作者把写景和抒情融为一体，有相得益彰之效。如上边一段叙述了山水之美，鱼鸟之乐后，说：“天网何宽，人生几难！饮河知足，巢林必安。亦何荣于拾紫，亦何羡于还丹？”以法网和“天网”相比，觉得擒捉鱼鸟的天网还要“宽”得多，对法网的不满何其显明。因此而产生了“饮河知足，巢林必安”，萌生了隐居之心，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所以也就不去以“拾紫”为荣，以“还丹”为羡了。整个赋的风格比较朴素自然，但也较为成功地运用了比喻、拟人、对比等修辞手法，语句也骈散结合，长短相间，使人读起来不感到沉闷板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