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输入您要查询的作者或作品:

 

词条 洛神赋 曹植
释义

洛神赋并序

曹植

黄初三年〔1〕,余朝京师〔2〕,还济洛川〔3〕。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4〕。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5〕,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6〕,言归东藩〔7〕,背伊阙〔8〕,越轘辕〔9〕,经通谷〔10〕,陵景山〔11〕。日既西倾,车殆马烦〔12〕。尔乃税驾乎蘅皋〔13〕,秣驷乎芝田〔14〕,容与乎阳林〔15〕,流眄乎洛川〔16〕。于是精移神骇〔17〕,忽焉思散〔18〕,俯则未察,仰以殊观〔19〕。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20〕:“尔有觌于彼者乎〔21〕?彼何人斯〔22〕,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23〕?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24〕,婉若游龙。荣曜秋菊〔25〕,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26〕,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27〕。秾纤得中〔28〕,修短合度〔29〕。肩若削成〔30〕,腰如束素〔31〕。延颈秀项〔32〕,皓质呈露〔33〕。芳泽无加,铅华弗御〔34〕。云髻峨峨〔35〕,修眉连娟〔36〕。丹唇外朗〔37〕,皓齿内鲜。明眸善睐〔38〕,靥辅承权〔39〕。瑰姿艳逸〔40〕,仪静体娴〔41〕,柔情绰态〔42〕,媚于语言〔43〕。奇服旷世〔44〕,骨像应图〔45〕。披罗衣之璀璨兮〔46〕,珥瑶碧之华琚〔47〕。戴金翠之首饰〔48〕,缀明珠以耀躯〔49〕。践远游之文履〔50〕,曳雾绡之轻裾〔51〕。微幽兰之芳蔼兮〔52〕,步踟蹰于山隅〔53〕

于是,忽焉纵体〔54〕,以遨以嬉〔55〕。左倚采旄〔56〕,右荫桂旗〔57〕,攘皓腕于神浒兮〔58〕,采湍濑之玄芝〔59〕。余情悦其淑美兮〔60〕,心振荡而不怡〔61〕。无良媒以接欢兮〔62〕,托微波而通辞〔63〕。愿诚素之先达兮〔64〕,解玉珮以要之〔65〕,嗟佳人之信修兮〔66〕,羌习礼而明诗〔67〕。抗琼珶以和予兮〔68〕,指潜渊而为期〔69〕。执眷眷之款实兮〔70〕。惧斯灵之我欺〔71〕!感交甫之弃言兮〔72〕,怅犹豫而狐疑〔73〕。收和颜而静志兮〔74〕,申礼防以自持〔75〕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76〕。神光离合〔77〕,乍阴乍阳〔78〕。竦轻躯以鹤立〔79〕,若将飞而来翔。践椒途之郁烈〔80〕,步蘅薄而流芳〔81〕。超长吟以永慕兮〔82〕,声哀厉而弥长〔83〕

尔乃群灵杂遝〔84〕,命俦啸侣〔85〕,或戏清流,或翔神渚〔86〕,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87〕,携汉滨之游女〔88〕。叹匏瓜之无匹兮〔89〕,咏牵牛之独处〔90〕。扬轻袿之猗靡兮〔91〕,翳修袖以延伫〔92〕。体迅飞凫〔93〕,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94〕。动无常则〔95〕,若危若安。进止难期〔96〕,若往若还。转盼流精〔97〕,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98〕,川后静波〔99〕,冯夷鸣鼓〔100〕,女娲清歌〔101〕。腾文鱼以警乘〔102〕,鸣玉鸾以偕逝〔103〕。六龙俨其齐首〔104〕,载云车之容裔〔105〕。鲸鲵踊而夹毂〔106〕,水禽翔而为卫〔107〕

于是,越北沚〔108〕,过南冈。纡素领〔109〕,回清扬〔110〕。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111〕。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112〕。抗罗袂以掩涕兮〔113〕,泪流襟之浪浪〔114〕。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115〕。无微情以效爱兮〔116〕,献江南之明珰〔117〕。虽潜处于太阴〔118〕,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119〕,怅神霄而蔽光〔120〕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变形〔121〕,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122〕,思绵绵而增慕〔123〕。夜耿耿而不寐〔124〕,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125〕。揽辔以抗策〔126〕,怅盘桓而不能去〔127〕

注释

〔1〕黄初:魏文帝曹丕的年号,起讫为220—226年。

〔2〕朝京师:到京城洛阳朝见魏文帝。

〔3〕济:渡。洛川:洛水。

〔4〕斯:代词,此。宓(fú)妃:伏羲氏之女,相传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

〔5〕宋玉:战国时楚国文人。神女之事:见《文选》宋玉《神女赋·序》。

〔6〕京域:京城,此处指洛阳。

〔7〕言:语助词。东藩:封建诸侯为王室屏藩,故称藩国,此时曹植受封为鄄城(属今山东省)王,地处洛阳东北方,所以称东藩。

〔8〕背伊阙:谓路经伊阙山,并将之抛在背后。伊阙,山名,在洛阳附近。

〔9〕轘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巩县西南,登封县西北。

〔10〕通谷:地名,在洛阳东南。

〔11〕陵:登。景山: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南。

〔12〕殆:通“怠”。烦:疲。

〔13〕尔乃:相当于“于是就”。税驾:解开马缰绳。蘅:杜蘅,一种香草。皋:泽。

〔14〕秣:喂马。驷:一车四马,此处指驾车的马。芝田:本指种有灵芝的田地,此处则谓野草繁盛之地。

〔15〕容与:悠闲之貌。阳林:或作杨林,地名。

〔16〕流眄(miǎn):目光流动。

〔17〕精移神骇:精神恍惚。

〔18〕忽焉:急速。此句谓情思在突然之间涣散。

〔19〕“俯则”二句:往下没有看到什么,当目光上移,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

〔20〕援:拉。御者:车夫。

〔21〕觌(dí):见、相见。

〔22〕斯:语尾助词。

〔23〕无乃:莫非就是。

〔24〕“翩若”二句:洛神的姿态柔美,如同惊鸿翩翩,游龙婉婉。

〔25〕“荣曜”二句:洛神如秋菊春松,神采焕发。

〔26〕“仿佛”二句:洛神忽隐忽现,如被轻云遮掩的皎月;踪迹不定,如被微风卷起的雪花。

〔27〕迫:近。灼:鲜明。渌(lù)波:清冽的水波。

〔28〕秾:肥。纤:瘦。

〔29〕修:长。

〔30〕削成:两肩轮廓分明,如刀削。

〔31〕束:缠束。素:白色的绡。

〔32〕延:长。

〔33〕皓质:指洁白的肤质。

〔34〕铅华:化妆用的粉。弗御:不用。

〔35〕云髻:谓美发如云。峨峨:高耸之貌。

〔36〕修:长。连娟:微曲之貌。

〔37〕“丹唇”二句:红唇那样鲜明,白齿那样明亮,因唇在外,齿在内,故曰外朗,内鲜。

〔38〕眸:瞳子。睐(lài):旁视。

〔39〕靥(yè):酒窝。权:同“颧”,面颊骨。此句是说,两颊下有美丽的酒窝。

〔40〕艳逸:姿态美好,不同凡俗。

〔41〕仪静:举止文静。体娴:体态娴雅。

〔42〕绰态:绰约多姿。

〔43〕媚:美好。

〔44〕旷世:举世少有。

〔45〕骨像:骨骼相貌。应图:如画图一般。

〔46〕璀璨:鲜明。

〔47〕珥(ěr):耳环,此处作动词用,是戴的意思。瑶碧:美玉。华琚:有花纹的玉佩。

〔48〕翠:翡翠,美玉。

〔49〕缀:点缀。

〔50〕践:穿。远游:履名。文履:有花纹的鞋子。此句是说,穿着有花纹的名叫远游的鞋子。

〔51〕曳:牵。雾绡(xiāo):轻纱。裾:裙边。

〔52〕微:隐。芳霭:指香气淡远。此句是说,洛神置身在芳香的幽兰丛中。

〔53〕踟蹰:徘徊。隅:角落。

〔54〕纵体:体态自如洒脱。

〔55〕以遨以嬉:一边漫步,一边游戏。

〔56〕旄(máo):这里指带有旄饰的旌旗。

〔57〕桂旗:用桂木为杆的旗。

〔58〕攘皓腕:捋起衣袖,露出洁白的手腕。神浒:神经过的水边。

〔59〕湍濑(tuān lài):急流。玄芝:黑芝。

〔60〕淑:善。

〔61〕振荡:动荡,不平静。怡:悦。

〔62〕接欢:互通情好。

〔63〕微波:或指水波,或指目光,皆可。

〔64〕诚素:真诚的意愿。

〔65〕要:约。

〔66〕信修:实在美好。

〔67〕羌:发语词。习礼:熟习礼法。明诗:即知诗,此指善于辞令。

〔68〕抗:举。琼珶(dì):美玉。和:答。予:我。

〔69〕潜渊:洛神的居所。期:会。

〔70〕眷眷:通“睠睠”,留恋的样子。款实:真诚。

〔71〕斯灵:洛神。

〔72〕交甫:《韩诗外传》:郑交甫在汉水之滨遇见两个神女,便请求她们将玉珮赠给他,神女如其所请,但在顷刻之间,玉珮和神女都不见了。弃言:违背诺言。

〔73〕狐疑:本指狐性多疑,此指疑惑、犹豫。

〔74〕收和颜:收敛笑容。静志:使心情安定。

〔75〕申:展。礼防:礼法的约束。自持:控制自己。

〔76〕徙倚彷徨:低回徘徊。

〔77〕神光离合:神光聚散不定,若隐若现。

〔78〕乍阴乍阳:忽明忽暗。

〔79〕竦:通“耸”。

〔80〕践:走。椒途:长满花椒的道路。郁烈:香气浓郁。

〔81〕蘅薄:杜蘅丛生之地。

〔82〕超:高。永慕:深切的爱慕。

〔83〕厉:急。弥:久长。

〔84〕杂遝:众多。

〔85〕命俦啸侣:呼朋唤友。

〔86〕渚:水中高地。

〔87〕南湘之二妃:湘女之神娥皇和女英。

〔88〕汉滨之游女:见《诗经·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89〕匏瓜:星名,因其处孤独,所以用来比喻没有配偶。

〔90〕牵牛:星名,因与其配偶织女星隔河相对,故也用以比喻孤独。

〔91〕袿(guī):女子的上衣。猗靡:随风飘忽之状。

〔92〕翳:遮掩。延伫:久立。

〔93〕凫(fú):水鸟,即野鸭。

〔94〕罗袜生尘:言洛神微步于水波之上,罗袜仿佛扬起了尘土。

〔95〕常则:一定的规则。

〔96〕进止难期:进退难料。

〔97〕转盼流精:目光转动,神采飞扬。

〔98〕屏翳:风神。

〔99〕川后:水神。

〔100〕冯(píng)夷:水神。

〔101〕女娲:即女娲氏,相传她初作笙簧,故曰“女娲清歌”。

〔102〕腾:飞升。文鱼:鳐鱼。警乘:准备驾车出发。

〔103〕玉鸾:玉制的形如鸾鸟的车铃。

〔104〕六龙:《春秋命历序》云:“有神人,右耳苍色,大肩,驾六龙出辅,号曰神农。”俨:矜持庄重。

〔105〕云车:谓神人以云为车。容裔:悠然安详。

〔106〕鲸鲵(ní):鲸鱼。雄为鲸,雌为鲵。夹毂:夹车而行。

〔107〕卫:护卫。

〔108〕沚(zhǐ):水中小洲。

〔109〕纡素领:转过白皙的颈项。

〔110〕清扬:眉目清秀状。

〔111〕陈交接之大纲:陈述彼此交往的纲常。

〔112〕怨盛年之莫当:埋怨少壮时未能如愿以偿。

〔113〕袂:衣袖。掩涕:掩而流泪。

〔114〕浪浪:泪流滚滚之貌。

〔115〕良会:男女欢会。异乡:谓天各一方。

〔116〕微情:区区之情。效爱:表示爱慕。

〔117〕明珰:明珠制作的耳饰。

〔118〕太阴:鬼神所居,这里指洛神居住的地方。

〔119〕舍:止。

〔120〕神霄:神消。蔽光:光彩隐退。

〔121〕冀:希望。灵体:洛神的形体。

〔122〕长川:洛水。

〔123〕绵绵:连续不断。增慕:加深思慕之情。

〔124〕耿耿:不寐之貌。

〔125〕东路:指返回封地的道路。

〔126〕揽:执。:车辕两边的马。辔:缰绳、嚼子等御马器具。策:一种马鞭,头上有刺。

〔127〕盘桓:徘徊不前。

鉴赏

说起曹植,人们自然会想到他的《洛神赋》,这不仅由于这篇作品和作者的私生活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从而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还由于它的确是作者创作生涯中一块不容忽视的里程碑,是当时文学天地里一朵引人瞩目的奇葩。正是这三者的结合,才使它产生了超常的魅力,才使人们产生了说曹植不谈《洛神》固然无味,论汉魏小赋而不及《洛神》,也同样如登泰山而不至极顶,终是一种遗憾。所以,历代对这篇作品不乏研究者,如王世贞《艺苑卮言》云:“《洛神赋》……清彻圆丽。”何焯《义门读书记》云:“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于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前者注重作品的审美价值,后者则寻求其伦理上的意义,二者都可谓至言。大家知道,一篇作品要想在读者审美的王国里留下一道很深的辙痕,进而在汗牛充栋的文学天地里占一席之地,近者传诵一时,远者流播千古,就必须具备一种不寻常的素质,以突破旧藩篱的束缚,脱颖而出。这表现在手法上,往往或依靠形式的精制供人玩味,或通过丰富的情感摄取人心,或凭藉深沉的蕴涵让人思索,能占据其中之一者已属不易,何况三者兼而有之?但《洛神赋》却奇迹般地达到了这个妙境。它无懈可击的形式足以成为一代风范,缠绵悱恻的情感足以撩人魂魄,而深刻丰富的蕴涵则能使人于颔首之余掩卷冥想,不能忘怀。

关于《洛神赋》的本事,可见诸《文选》李善注。人们对《洛神赋》本事的编排附会,有潜在的因素。人们在心理上总是偏袒于弱者的,而现实中的曹植,正是一个屡遭迫害的不幸者,这种遭遇本身就具有了一种摧人肝肠的情味,何况他还是一个惊才绝艳的才子。因此,人们把一颗充满同情与怜悯的心许给了这个伤心人,人们在《洛神赋》流动着悲剧感的人神之恋的故事中找到了投射这种同情与怜悯的落脚点,于是一场曲折暧昧的恋情便降临到这个汉魏才子的身上。这无形中使他于忧郁中又增添了几分凄艳,文学史也因此多了几许纷争,几多追寻。这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实际上在文章的一开始,作者已经表明他陈述的并非现实的故事,而是一个神话世界。原始神话是现实的扭曲与放大。至于后来文人创作中出现的神话作品,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经历了明显的世俗化的过程。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实用的民族,表现在意识形态中,高度发达的实践理性往往淡化,甚至淹没了宗教精神。在这种土壤上产生的神话,只能是人神混合的产物。作为一个阅世很深,情感炽烈,且有几分政治家气质的作家,曹植更不会完全把自己搁置在充满童稚的、一片混茫的神话世界里。敏感的精神触角,孤寂难堪的现实处境,必然把他引向世俗的彼岸,从而架起一座沟通人神之间的桥梁。因此,尽管他在竭力掩饰作品的人间性,但这种人间性却无处不在;尽管他努力把自己的忧郁描述成人神殊隔的产物,但现实的悲愤还是悄悄地接踵而至。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说,这篇作品乃是以神话的形式表现了现实的内容。

纵观全篇,作者主要塑造了两个形象,一个是令人梦魂缥缈的洛神,一个是在情思上为其所主宰的作者自我。而这二者中,洛神的形象又显然占据了主要位置。这个不同凡响的凌波仙子,以其丰华绰约的姿态,向作者展现了一个神奇的美的世界,由此引出了一场充满悲欢离合、波澜跌宕的爱情故事。也正因为如此,对洛神形象的描述便成了本篇的主体。那么,作者是如何完成这一艺术形象的呢?一句话,经历了一个从外在之美到内在之善,从平面到立体的描述与挖掘过程。这实际上也是一个由形式到内容的逐渐渗透的过程。而这种方法显然受到了宋玉《神女赋》的启示。但曹植毕竟是一个才华出众,而且创作个性相当鲜明的作家,艺术上的自尊和超逸的藻思决定他不会也不可能甘心成为他人的影子。这表现在这篇作品中,虽然有所依傍,却不是亦步亦趋,虽然有所参照,却没有抹杀自我。这位长袖善舞的翩翩才子,终于没有失去他应有的风度,在“得鱼忘筌”的佳境中,完成了这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力作。

作者是这样引出洛神这一绝代艳影的:“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作者几乎搜寻了文学天地中最富美丽神奇意味的文字来衬托心中的美神。但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在这里所展现的氛围虽然是美丽的,但却是空灵的;虽然是醉人的,但却是朦胧的。尽管他推出了“惊鸿”、“游龙”、“秋菊”、“春松”等一系列感性色彩相当鲜明的意象,可这种感性,只是喻象本身的显露,至于作者最终所要描述的对象洛神却还处在十分模糊的状态。但只要略加思索又会发现,这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紧张氛围,恰恰是作者所期待的。他不愿意这个美丽的洛神在不经意的,甚至相当平庸的环境下出现,而试图通过“以虚代实”的方式,给人们在感觉上造成一种神秘的启示,使那潜藏在背景之后的女主人公首先以她那光怪陆离的神韵征服一个处在焦渴状态下的心灵。显然,作者的一番匠心没有白费。当我们带着审美的目光步入这由一系列美好意象所组成的美的世界时,精神的羽翅不由得飞动起来,本来处于沉寂状态的心灵开始出现被强烈的美感所震颤的躁动不安。在这种高度的亢奋中,一种良好的审美感知也因此形成了,从而为以下的审美活动取得了一个有着充分灵性的情感基础。从这种意义上看,虽然这一段文字过于缥缈,却是进入审美实体的开端。它犹如一个忠实的向导把我们的审美触须引向了一个更加动人的领域。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了宋玉《神女赋》中神女的出场:“茂矣美矣,……皎若明月舒其光。”从这一段文字中,我们既发现了曹宋两家的共同之处,也看到了他们的不同点。宋玉也算得上一个描写女性的圣手了,《神女赋》中的文字也可谓光彩照人,引人入胜。但他毕竟于辉煌处露出了才思的窘迫,从而显得不够潇洒,如前面一连串的四字句,虽然颇为流利且具气势,却太嫌抽象、质实,缺乏空灵飞动的情韵,而他的后辈曹植在这方面显然技高一筹。那蝉联的意象直贯而下,是那样地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使人于目不暇接的同时,不得不为他惊人的想象力点头称是。

于是,读者所渴望的洛神终于出场。她带着秋菊的冷艳,春松的高洁,展现了美丽的姿容:“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可就在这里,我们又再一次发现了宋玉的影子:“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这是《美女赋》中对美女形态的描写,其出神入化,已臻妙境。但曹植却能于这妙境中另辟蹊径,达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效果。这就是在汲取宋玉神韵的同时又加以程序化。他不断变化描述的角度,以从未有的具体与细腻,推出一个个特写镜头,共同组成了一个和谐的美的世界。洛神的一丝纤发,一片皓齿,乃至一颗明珠,一叶裙裾,都是他想象力驰骋的地方,可谓触手成春,涉笔成趣,无一处不是美的象征,又无一处不是善的所在。但不容否认,作者在向美的王国迈进的同时,又悄悄地坠进了前人的窠臼——一种传统的超现实的表现方法——之中。从很早的时候起,在中国的诗歌中就诞生了这种艺术模式的雏形。那些才华卓著的文人,为了使自己笔下的艺术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往往不惜牺牲现实的逻辑,对之极尽夸张之能事。他们上天入地苦苦搜寻,将美好的东西集于一身,使之达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美的超饱和状态。这从《陌上桑》、《羽林郎》等作品中可以略观一二,作为一个传统修养很深的作家,曹植也不能不受到这方面的影响。但特定的题材又最终使他免于人们对他的诟病。因为他在这里描写的乃是一个具有非人间性的洛神,这种非人间性无形中为超现实手法的运用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土壤,这便多少抵消了人们感觉上的隔膜,这可能是作者始料不及的。

但以上作者对洛神的观照还是静态的,平面的,正如一幅精致的图画,虽然毫发毕现,美丽绝伦,却始终缺乏活泼的生命力。从这种角度而言,作者此刻的描述还属于形式的范围,即肖像式的。也许作者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手法上开始加以变化,他的笔触逐渐地由肖像的静观,进入行为的刻画,由表层的探讨进入心理的追寻。这使那被高高地搁置在镜框中的神女,终于走下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坛,蜕变成了一个血肉丰满的现实中的人。她忽而如一个活泼的少女:“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忽而似一个典雅的贵妇:“羌习礼而明诗”;忽而如一个多情的处子:“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忽而似一个失意的思妇:“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作者在对洛神进行世俗化过程的同时,赋予了她人的美德、人的欲望和人的惆怅。也是从这里开始,作者与洛神的精神纠葛发生了。

此时的洛神完全成了一个被世俗的热望所主宰的有情人。也许是与人世隔绝得太久,也许是为了填补由这种隔绝带来的失落,一旦进入到流动着爱欲的人间世界,她便显得那样地含情脉脉,充满春意。她甚至大胆地向作者提出了幽期,但无奈她面对的却是一个心灵包袱相当沉重、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忧郁者。这便不能不给这个感情丰富的美神在精神上带来几丝暗影。此时,虽然她的身边群灵杂遝,极尽繁华,但在她的心灵中展现的却是生命的秋日,不过如同忧郁能激起人的爱怜一样,忧郁也使她于美丽中增添了几份凄艳,从而将她的魅力直接诉诸人们最敏感的神经:“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不难看出,虽然她仍飘忽若神,无法捕捉,但却于缥缈中流露了对人间的留恋,于顾盼中流露了精神上的犹疑,更于羞涩中表现了爱的失意。也正是在这留恋、犹疑、失意中,显示了她对爱情的执著与精诚。她“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可谓一步一回头,柔情万种;她“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可谓一字一呜咽,摧人肠断。她“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则于伤感中抒发了对意中人的忠贞。至此,洛神的形象已立体地袒露在读者的面前了。虽然作为一个神灵,她终于光蔽神消,飘然而去,她的风貌,她的神采,尤其是她离开尘世时那忧郁的一瞥,却继续牵动着无数爱的愁肠。

那么,此时,这场人神之恋中的另一个角色——作者所表现的情形又如何呢?仿佛是一片孤寂的云朵,一朝遇到温柔的惠风,便会下起爱的细雨;好像漂流多年的游子,一旦寻求到心灵的归宿,便梦魂萦绕,难以去怀。这个多情的君王,面对洛神美妙的倩影,便心荡神移,不能自持。在女主人的召唤下,他试图“托微波而通辞”。但就在这一时刻,暗影却悄悄降临,他开始怀疑自己感觉的真实性,甚至担心自己的爱心被神灵亵渎。他还想起了郑交甫失意于洛滨的爱情悲剧,希望自己不要重蹈覆辙。这些不能不使他在心灵深处筑起一道理性的栅栏,从而“怅犹豫而狐疑”。就这一点而言,文中“申礼防而自持”固然含有在伦理上自律的意思,但心理上的恐惧也是不能排除的。作者在心理上所表现的黯淡虽然是令人扫兴的,但却是必然的,也是可以宽恕的。因为他是一个在心灵上备受创伤的不幸者。这便使他对生活产生了幻灭感。对他来说,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的价值,只有忧郁和痛苦是永恒的。所以,他此时的犹豫与怅惘,与其说是对爱的冷漠,不如说是政治生涯中忧患意识的折射。这无意中倒使他于爱的失意中又增添了更动人的质素。所以,当我们听到他“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的呻吟时,当我们看到他“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的幽怨形象时,也不由得愁绪满怀。那充满浪漫色彩的人神之恋早已为现实中残酷的君臣之间的纠葛所取代。

随便看

 

文学鉴赏辞典收录10205条古诗文及现当代文学作品鉴赏词条,基本涵盖了古今中外大多数文学家的作品鉴赏,是语文学习的必备工具。

 

Copyright © 2004-2023 Newdu.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更新时间:2025/4/24 16:10:04